第112章
容濯道:“儿臣之罪有二,其一,自作主张。其二,德行欠妥。”
天子卷起竹简敲了敲漆案,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容濯道:“吴楚借妖姬祸国谶语陈兵城下,朝廷回音迟迟未至,儿臣担心是急报为叛军所截,想起父皇曾嘱咐过儿臣——巡狩期间如遇非常之事,可持天子节钺定夺。事态紧急,儿臣顾不得求证当时是否算得上‘非常之时’,平复流言后为力证朝廷不曾受叛军蒙蔽,对外称朝廷即将发兵,以安民心、正视听。”
天子用竹简敲打案头:“太子都说了是朕曾有嘱咐,如今朕再治罪,岂非心胸狭隘?”
容濯似乎未曾听出这是嗤讽,但他全当是嗤讽式的宽恕,再次俯身长拜,并道:“谢父皇宽宥!”
天子几乎被他给气笑了,若换作二皇子或是过去的三皇子,他只会厌恶、忌惮并敲打,但太子虽与他相处时日不长,无论手段谋略,亦或看似恭顺实则油盐不进的狂妄底色,皆甚符合他对储君期望。
他又助朝廷去了心腹大患吴、楚、齐三国,狂妄便狂妄些吧。
“其二呢?”
容濯从容的姿态里不觉地多了几分庄重,斟酌一二才道:
“儿臣为探查民意、促使齐国露出马脚以干涉盐铁,在半途偶遇灼玉翁主回邯郸时,念及翁主曾在民间生活,行事灵活,遂托翁主协助儿臣做戏,扮夫妻以掩身份。也因此惹齐国怨怼,助吴楚传播流言,污了翁主名声,属实欠妥。”
天子淡声讥诮:“流言,难道不是早有私情、趁机私会?”
容濯诚恳且坦然道:“并非私情,是儿臣自己对翁主生了私欲,趁机诱拐了翁主。”
天子打断容濯:“太子巧舌如簧,总有解释的说辞,说吧!你今日与朕反省,意欲何为?”
容濯道:“在定陶时,翁主因儿臣之故被吴国细作下情药,儿臣徇了私。后又因儿臣被流言所扰,一切皆因儿臣所起,然事已至此,儿臣只好恳请父皇赐婚。”
“荒唐!”
天子本以为只是私情,却没想到二人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他倏然拂袖:“皇太子强占昔日王妹,说出去朕都无颜见人,还赐婚?吴楚散播的流言未平,赐婚无异于证实了储君失德!”
他冷声吩咐。
“皇太子失德,杖十,自今日起至回到长安之日,禁足殿中及行辕,抄讼圣贤书,半步不出!”
又命人道:“传皇后来!”
皇后忧心忡忡去了崇德殿,此后又去了太子殿中。
容濯油盐不进,只给了一句话:“母后不必自责,即便您当初不助阿蓁离开,孤也等不了太久。”
皇后愕然看着太子顶着张端方如玉的面容,轻飘飘道出如此混不吝的言语,一时竟语塞。
她气上心头又碍于母子并不亲厚无处宣泄,只得先出殿。
方走到宫苑,太子留在邯郸的探子赶来,天子早有吩咐,禁闭期间不得让太子外出。
出于谨慎,皇后拦下了人。
“出了何事?”
探子道:“邯郸来报,赵国……灼玉翁主疑似被吴国余孽挟持!约莫是逃往匈奴了!”
皇后心一惊,面色大变。
随即她下了命令:“吾会派长安精锐前去邯郸,并请求陛下下令吩咐其余州郡对赵国多加通融、助赵国寻到翁主。但太子正禁闭,期间若再外出恐惹陛下不悦,消息不得传到太子耳边,你可知道利害?”
探子被皇后的话吓住,忙不安又慎重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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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静阒。
容濯静坐思过,却没有照皇帝所要求的那般念圣贤书、以净德行之污秽,他的心早已洗不净了。
自行请罪并非没有别的办法,而是想藉由天子对他的责罚,窥探出天子对此事的态度。
眼下看来,天子虽十分不悦,但想联姻也并非绝无可能。
在他那父皇眼里,儿女私情自要给利益让步,但若这份私情能带来利益则另当别论。
因而他要做的,是别过分表露对灼玉的偏执,让天子以为他仅是出于掠夺本能,而非色令智昏。且要在不损赵国利益的前提下,让天子发觉赵国有用,愿用婚事换取利处。
他还缺个契机,禁闭的这半月倒是思考的好时机。
正好也避避风头,即便天子再满意他巡狩时立下的事功,但容濯依旧认为自己需要一些不足为道的瑕疵以安天子之心,他耐心禁闭。
期间他在赵国的眼线照常递来关于灼玉的消息。
信上言灼玉无恙,只送走殿下后闷闷不乐,接连睡了两日。
容濯目光软下。
他会尽快想到两全之法,往后也不与她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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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分草原冰雪初融,风依旧寒凉,即便马车结实,依旧有丝丝缕缕钻过缝隙吹入。
灼玉双手被缚,对面是冷锐的容凌,身后有两名高手。
真晦气,她又被挟持了。
那日醒来后,她和素樱都被捆在马车上,驾车的是个少年。灼玉认得那是素樱弟弟周园,原来他没死,成了容凌的杀手。
“主上,高柳塞到了。”
一直沉默的容凌动了动:“把那对姐弟放下去吧。”
素樱姐弟被从后方马车上放下,素樱跌跌撞撞爬起:“长公子!求求长公子放过灼玉……畜生!别拦着我!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弟!”
少年道:“阿姊!我不绑了她,长公子就要杀你!赵国翁主当我们是仇敌,怎会救你?长公子还我自由了,还给我一笔钱,我们隐姓埋名,去过安生日子吧!”
灼玉漠然地听着。
她已自顾不暇,无论二人有何苦衷,都与她无关。
马车驶出,争吵声渐远。
灼玉看向容凌。
数月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吴国长公子,现在那双眸里只有犹如野兽被困的冷戾和不甘心。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怕了?”
容凌抬眸扫她:“当初翁主设计挟我为人质时可曾怕过?”
“我长于民间,又没读过兵书,哪来的脑子……”识时务者命更长,灼玉果断推卸,“是容濯!跟你较劲的计谋都是他想的!”
容凌讥讽:“翁主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灼玉微微一怔。
这话曾经容濯也说过。
被挟持的这一路,越是往北走,她脑中不断冒出封存的记忆,起初似散落的珠子,后来逐渐串成一条线,串起前世和今生。
那些记忆就像前世容濯给她脚踝系上的足钏扣住了她。
她无力抵御,也不想抵御。
手上缚着的绳索提醒她她正再次经历挟持的命运。
灼玉苦笑。她和容濯就像两片皮影,被命运操纵着。前世因她的身世而错过,又因她的身世而重逢,再因为彼此错位的记忆而纠葛。
总算她恢复前世曾做夫妻的记忆,明白阿兄的偏执,却再次被裹挟着走上前世的路。
许是她流露的颓靡太明显,容凌冷言打断她的失神:“翁主若还记得你阿姊的养育之恩,最好别效仿姜夫人与容玥。你与容玥不同,我会念及故人保你性命。”
灼玉声音无力:“怎么总是你,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容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而辽远,似是自嘲地讽道:“若要怨,你该怨容濯,怨他的情意殃及了你。也可以怨你的出身,你我皆是王侯子弟,生来就注定是富贵伴随着算计,谁都没法躲开。”
灼玉偷偷瞪他一眼,幽怨地附和:“对,你说得很对……”
放他的狗屁!
前世死前灼玉的确怨过容濯,怨过出身,可眼下她只觉得容凌强词夺理,这与容濯和她的出身有何关系?是吴国的贪欲导致这一切,是他们把别人当成棋子,肆意摆弄!
灼玉咬着牙。
不甘似荆棘,一根一根利刺从心里钻出,疯长,钻出疯长。
刺穿破血脉,钻出脊骨,扎得她血肉淋漓,最后融入她骨子里,成为她傲骨的一部分。
她才不会自尽呢。
并非不如阿母有傲骨,正因知晓她们曾如何被挟持为质,才更痛恨那些用把人命当做棋子肆意玩弄的人,她才更不想输。
上天既让她活了过来,那这就是她应得的。哪怕上天反悔了,她也一定*、一定要争扎到最后。
不想激怒容凌这逃笼困兽,灼玉一路垂着脑袋任他讥讽,小心数日,见他还算冷静,不似会带她玉石俱焚的人,她心中才稍定。
数日后,众人抵达胡汉混杂的边塞当城,一伙匈奴人前来接应,北上直往弹汗山而去。
弹汗山后是匈奴左贤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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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游牧为生,民风粗犷,一入匈奴营地,春风里都裹着血腥气。茹毛饮血的野性气息勾起人自上古传入骨髓的恐惧。
灼玉常腹诽容濯这王孙公子卖弄风雅。但一踏入此地,她便开始想念中原的雅韵墨香。想念中原的桂香、米香,甚至是风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