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陈相国小心打量,见他清冷眸子顿如黑曜石晦暗。
  正担心容濯发难,容濯却没了耐心,淡道:“据称蓬莱位于东海,可孤怎从中窥见吴楚之风?此物贵重,陈相还是留着自己赏玩吧。”
  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容濯玄色衣摆冷淡掠过。
  陈相又出了一身冷汗。
  陈夫人不解思忖:“主君,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陈相眉目肃然,道:“殿下在提点梁国,莫与别国往来甚密。”
  梁国地处要隘,是军事要地,若与别国尤其是强盛的吴国往来甚密,长安岂能放心?
  皇太子如此提点并不意外。
  真正令陈相胆寒的是,皇太子的眼线连吴国送他盆栽这等小事都能查到,他若真与吴国往来太深,下次可就要被押送长安了!
  陈相忙道:“把那收受吴国贿赂的人寻来,让他将此物退回!”
  马车上,容濯问祝安:“翁主让你递回来什么话?”
  祝安战战兢兢道:“翁主称身子不适,今日以及明日都要留在张王后那,让您别去找。还说……说她不在意贞洁,您若是想用昨夜之事逼她嫁您,同样的事,大不了她……她寻别人再行一遍。”
  马车*内静了良久。
  随后容濯微愠低笑:“这种事都敢说出口,逼急了她真做得出来,罢了。先回吧。”
  祝安刚要驾车,容濯派出的暗卫回来了:“殿下,片刻前翁主去安阳侯府寻玥翁主。更早前,公子顷亦受世子邀约去了侯府。”
  结合翁主捎给殿下的话,这二人一前一后便十分耐人寻味。
  祝安脸都白了。
  哐当!
  车内传出类似茶杯的物件被猛地掷向车壁的声音。
  -
  不巧。
  来的太不巧了。
  灼玉原本是跟张王后来给容玥送东西,侍婢通传容玥在园子里,她便往这边过来,竟远远见到容玥和她的新婚夫婿在花丛亲昵。
  不止啃在一块,还动手动脚,不止动手动脚,还要扯衣服……
  灼玉打算回避,方一转身,就看到一个清雅人影,那人亦匆匆折身回避,二人从不同方向而来,撞见同一场面。双双尴尬地愣住。
  原本面对容顷就够难为情了,远处还有暧昧的一幕。尤其昨夜她与容顷险些就那样了。
  灼玉硬挤出一个笑。
  容顷面色苍白脸容,眼底乌青,正定定看着她。
  自责有之,心痛有之。
  灼玉便收了虚伪的笑,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被卷入权势纷争,多少令人惋惜。婚约已解除,最好从此两不相干,以免带来新的伤害。
  灼玉没有因吴国而迁怒于他,平和地对他略见一礼:“公子珍重。”
  说罢要离开,容顷忽地伸手无言地将她拉到隐蔽之处。
  “灼玉。”
  他握着她的腕子,或许是经历情绪挣扎,那双温良的清眸似有了裂痕的美玉脆弱易碎:“你还好么?”
  灼玉颔首:“多谢,我很好。”
  容顷笑笑:“那就好。”
  他维持着风度,朝她略带歉意地欠身,然而走出几步,容顷忽地往回走,再次握住她腕子。
  “阿玉。”他从前赧然,很少会这样唤她,“你我离开这里如何?”
  灼玉没听懂:“什么?”
  容顷看着她,温澈的目光再生希冀,道:“倘若我与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云游四海,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是否会再无烦恼?”
  他依旧无法认同父兄的野心,可因为亲情,也做不到同朝廷揭发父兄,更不想同流合污。
  或许只能离开是非纷争,在一切纷争和矛盾彻底爆发之前。
  容顷回想昨夜灼玉被容濯抱走时的抵触,问她:“你可愿与我离开这,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灼玉看着他,无奈地叹息,狠心道:“我不愿。”
  这个人曾经多少承载了她对美满婚事的天真想象——夫君温文尔雅,待她亦宽容,往后日子富贵无忧,不涉王位之争,无妻妾争斗。
  这样的日子比当卑贱的舞姬优渥,比做尊贵的太子妃清闲。
  故她也曾考虑过真的嫁他。
  后来见了那贼匪,得知这门她自以为占尽便宜的婚事是被他人有意促成,她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享受了权势的浇灌,就得面临被卷入洪流的可能。
  灼玉温和望着容顷,道:“你描述的日子很好,可我贪恋荣华富贵,这毛病改不了,故而我不会离开。”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是舞姬许过一个愿望——她要站在高楼之上赏景,而不是做漆盘上的舞姬。
  容顷苦笑:“我明白了。”
  他很羡慕她,可以坦诚对权势富贵的眷恋,而他不行。
  他从小因为是幼子而受父兄宠爱,不必参与权势斗争,这一切造就了他的单纯,也造就他如今的矛盾。
  容顷感到茫然,问她:“翁主,我能抱一抱你么?”
  就当做是告别。
  对过往他天真想象的告别,也对他们曾经毫无芥蒂的情谊告别,下次再相见恐怕彼此已是对立面。
  灼玉点了头。
  容顷上前轻轻抱住了她,纵容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住她。
  过后再体面地道别。
  深知他如今正经受什么样的挣扎,然而一个人在巨大的洪流面前何其渺小?灼玉无法宽慰,便未立即推开他,两人沉默地相拥。
  过了稍许,该是时候推开,她伸出手拍了拍容顷的肩头。手刚触到容顷,树后忽地传出一声低低的笑。
  灼玉蓦地推开他。
  容濯玄袍玉冠,微偏着头,含笑闲适地望着他们。
  “怎么,竟还不私奔么?”
  兄妹目光相触,他扬了扬眉:“可现在,晚了。”
  -
  阴天日光稀薄,浩渺江波中水上别业似蓬莱仙阁。
  容濯一路无言,下了马车牵着她望阁楼走,连她追问他干什么都不回应。灼玉也一路没给他好脸色。
  上了几级台阶,她耍赖地席地而坐,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便累了?”
  容濯颇气恼地笑,倚着木制栏杆:“妹妹今日又是看望阿玥,再私会情郎谋划私奔,腿的确该酸了。”
  说到腿酸,灼玉耳根子蓦地红了,抬眸瞪他一眼。
  容濯的无名火熄了大半,蹲下身爱怜地拂过她鬓边一缕乱发,仿佛从未因撞见她和容顷相拥而吃味,体贴地压低声问她:“抱歉,昨夜是我太过鲁莽,那里还难受么?”
  “……”
  哪壶不开提哪壶。
  灼玉别过脸,推开他那张清润但欠揍的脸:“别说得好像我们之间已彻底无可挽回。”
  容濯看她良久,无奈道:“难道已经做过的事还可以倒退?”
  灼玉噌地起身,噔噔噔地往楼下去,脚下用力得楼梯震动:“说好事成之后水上别业便是我的,结果呢,这里成了你圈禁我的笼子!罢了,你既然不舍得都给我,我留在此处还不如回君母那里!”
  容濯上前伸手拉住她,固执地问她:“昨夜你我已发生了那样的事,妹妹难道还想粉饰太平?”
  灼玉没回头,仍是那句话:“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
  容濯笑了,是被气笑的。
  “我触碰过妹妹身上最隐秘的地方,还算没发生?”
  他温润的话语咄咄逼人。
  “莫非只是粗浅的触碰还不够,非要坦诚相见,甚至做到了最后一步,妹妹才舍得承认?”
  “那我也不会承认!”灼玉怒声斥道,脸颊也红透了,“那些事既然可以与你做,与别人亦可!我为什么要因为跟你有亲昵就接受你?”
  容濯立在高她两阶之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个高度可以让他看清她眼底的心虚。
  他说:“你一听容顷在侯府便借口探望阿玥去偶遇他,费尽心思竟是想与我证明这种事与谁都一样。再趁着生米煮成熟饭,与他私奔?”
  灼玉猛然回头,发觉他处在高位,不甘气势低他一头,连上四级台阶,低头睥睨他。
  “你的心真的脏透了!”
  她奉君母之命去给容玥送东西,怎的到了他的嘴里就是去挽留情郎,意图偷欢并私奔?
  吴国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哪怕她真的爱慕容顷爱到非他不可也不会再与吴国有牵扯。莫非她在他心中是个为了情爱不顾大局的女郎?
  灼玉快被气死了。
  容濯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曾经还在赵国时,你就喜用容顷激我,起初我不信。后来在定陶,正好是这一处别业,你我初次有过肌肤之亲后,你忽然改了口,信誓旦旦说心里从来只有我。我更是觉得你与容顷之间清白。想来是我弄错了,那日你去见他,或许不是想叙旧,而是真的想私奔。”
  他像个用情至深却被辜负的人,直看了她许久,忽道:
  “灼灼,你真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