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又要失去她了。
  ——来自此时此刻的他。
  水中的身影已绵软无力,似乎正被抽走生机,容濯心中似被刺穿,不顾一切,疯一般游向她。
  他的手刚触碰到她在水底翻飞的裙摆,她已被另一人抱了去。
  -
  “公子顷带着翁主上来了!”
  “殿下也上来了!”
  “太医!快叫太医来!”
  四下乱作一团,见容顷抱着灼玉翁主出水,太子也随后出了水,众人俱松口气,忙划船接应。好在为保此次狩猎万无一失,宫里在众人常去之处安排太医,船上就有一位。
  太医着急忙慌地赶来。
  其余人则手忙脚乱地接应容濯也上船,紧张地蜂拥而上:“殿下身子湿透了,随奴去更衣吧!”
  容濯浑然未察觉到旁人,径直朝前方去:“阿蓁!”
  众人忙退避让路,他看到了躺在容顷怀中昏迷不醒的妹妹。
  她浑身湿透,明媚的面容呈现出毫无生机的惨白,总是朝他挑衅使眼色的秀目亦紧紧闭上。
  这一幕和缠绕了他三年的梦境重叠,霎时梦中女郎有了模样。
  灼灼。
  汹涌的记忆挣破了两世的阻碍,如潮水奔涌来。她是他最疼爱的的妹妹,也是前世他的妻子。
  容濯颀长身形猛然一晃,他俯下身,微颤的指尖去探她鼻息——就如前世那样。被水泡过的指尖冰凉迟钝,感受不到一丝半缕触觉。
  太医一边给妹妹挤出灌入胸腔的湖水,一面与他复命,可容濯只能看到太医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听不顷,他仿佛被隔绝开来,成了游离于世的魂魄,这般失去知觉的感觉很熟悉,前世他失去她的那日也是如此。
  那时他浑身上下都被冷意侵蚀,茫茫然地贴着怀中妻子冰凉的额头,试图从她身上感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生机和暖意,但是没有。
  她身上的生机在消失。
  心里的声音又在说话——他才刚记起她,就又要失去。
  “灼灼……”
  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随着更多记忆破闸而出,席卷了容濯。他什么触觉都失去了,甚至感觉不到旁人的存在,周遭只有茫茫水波和她。
  “殿下?”
  离容濯最近的容顷先察觉他的不对劲,太医分明说了翁主是因恐惧才骤然昏迷,也并未吸入太多湖水,只需排出腹水并静养,可容濯的神色却越发哀痛,甚至于茫然失措。
  容顷从未见旁人如此慌乱过,一时竟也怔住了。
  “咳、咳……”
  在太医施救之下,灼玉身子动了动,吐出了几大股水。太医也松了一口气,起了身:“殿下,公子顷,翁主已无大碍,但仍需休憩。”
  容濯这才好似活了过来。
  他倾身上前,如对待已有了裂痕随时会碎裂的瓷器,万分温柔郑重地欲把她从容顷怀里接过来。
  随后他不顾她和她未婚夫婿愕然的神色,将她用力揉入怀中,动作笃定而用力,但手在触碰到她之后又迅速卸去力气以免伤着她。
  妹妹入怀中的瞬间,记忆的豁口越撕越大,彻底拦不住什么,前世今生的记忆疯狂涌现、交错。
  而他身在两世的交错点。
  “灼灼。”
  他不住地唤她。
  灼玉茫然抬头看着拥着她的青年,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他是她的谁,看着他清俊如玉的眉眼,她身子突然瑟缩了下,心里溢出了委屈和惶恐。
  灼玉无力地推他胸口,慌乱甚至无措说:“不要你……”
  容濯遽然一怔。
  他是她的兄长,更是近乎母亲的存在,妹妹在他面前从不设防,即便此前她察觉他晦暗的情愫亦不会推开过他,更不会对他说出“不要你”。
  心痛因这句话蔓延,钝痛过后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
  他仿佛回到前世的那一日,他的妻子最终从他怀中苏醒过来,因他来晚了而委屈地推开他。
  但无妨,她活过来了就好。
  她活着就好……
  容濯视线一瞬不舍得移开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只要眨眼她便会再次失去生机。在他紧紧的凝视中,灼玉越发无所适从,眸中交织着不安、委屈、恐惧,目光宛若随时会裂成碎玉。
  濒临死亡的恐惧萦绕心头,她本能地回避这样汹涌的情绪,回避让她生出这样情绪的人。
  她伸出发颤的手伸向离她最近的人,试图逃离容濯。
  容濯嘴唇张合,想如往日安抚她,喉间却如灌重铅。
  明明清楚她就是他曾经的妻子,面对她的抵触,他却只能用兄妹之情安抚她:“阿蓁,我是阿兄。”
  但灼玉根本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远离他,远离他就不会有事。她不顾容濯痛惜的眸光,不顾他用力的怀抱,瑟缩着往旁侧的方向躲,宛若被雨淋湿的雏鸟,挥着手想要赶走容濯。
  “走!你走……”
  她的手无意识地四处乱伸,抓到了容濯旁边的容顷。
  容濯心里一沉。
  “翁主。”
  容顷从未见她如此无助,心中酸涩又柔软,怜惜之情充斥着胸腔,他无视了容濯,伸手要接过将她。
  容濯臂弯收紧,抬眸望向容顷的目光毫不掩饰冷意。
  但在他收紧手时,怀里妹妹身子抵触地微颤,容濯心口裂开一道缝,看向容顷时晦暗的目光倏然软下。
  他亲手把她送到别人怀里,在才记起她是他妻子时。
  容顷不顾容濯的敌意,将灼玉小心接过去,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她:“翁主,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灼玉闭上眼,心里的恐惧和慌乱这才稍稍淡下了。
  容顷心情复杂,他无比庆幸他是她的未婚夫,哪怕只是虚名,但能让他名正言顺拥她拥入怀也足以。更无比后悔方才被情绪所控而丢下她,若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出事。
  他朝着一侧的容濯颔首,抱着她至船上厢房里休憩。
  容濯无言望着二人背影,容顷身子遮挡住了灼玉,他只能看到一只无力垂落的手,纤细的、脆弱的。
  他默然伸出手,在虚空中与她指尖相触,也算执手。
  但很快那双壁人的身影没入船舱,只剩容濯的手悬滞在半空,秋风绕过指间,带走妹妹残存在他手上的温度,只余下空旷寂寥的凉意。
  侍从看他如此失魂落魄,心里也震惊,谨小慎微地轻唤:“太子殿下?您衣衫尽湿,再不更衣恐怕会着凉,顺道也让太医看看。”
  容濯醒转:“不必。”
  他兀自往前走,到了舱房钱,侍者出来称灼玉已睡下。
  容濯想起妹妹抵触惶恐的模样,手放在门上片刻,又迟疑地落下。
  他立在船边任凉风吹拂,船很快靠岸,容顷抱着灼玉上了回寝殿的马车,容濯目送着马车远去。
  他克制着不追上那马车,把鸠占鹊巢的容顷拉下。
  不能再吓到她了。
  容濯双手紧紧攥成拳,清癯身影紧绷,克制着目送他们离开,而后他朝远处策马奔来高大的身影走去。
  险些忘了他。
  -
  “殿下!”
  靳逐翻身下了马,看到皇太子神色冰冷地朝他走来,衣衫尽湿,平素温静自若的神色沉凝堪称沉寂。
  他心一紧,连行礼都顾不得:“殿下,灼玉她怎么样了?!”
  容濯半垂的睫羽慢慢掀起,沉静目光如幽暗湖底。
  看得靳逐不安。
  担忧不断往上堆叠,快到顶峰时,他才听容濯道:“吾妹很好。”
  靳逐松口气,武将粗心,没细究他的措辞。灼玉没事便好,否则他愧对阿姊嘱托,他朝容濯行礼欲转身往回走,却被容濯叫住了。
  “靳逐,你可曾与赵国有仇?”
  靳逐高大背影停滞,语带戒备:“殿下为何这样问?”
  容濯的声音很平静,但不似往日云淡风轻,似乎带着执念:“不必惶恐,我只是为了阿蓁才会问。”
  靳逐的继母穆氏就被薛党牵连,他便以为今日灼玉落水说不定是薛党的人所为,容濯追问只是为了查明。
  他把继母穆氏的事详细告知,连同三年前他在定陶与灼玉割席时兄妹二人的对话一并说了。
  容濯闻言凝了眉。
  他顺着靳逐所言,回想妹妹初寻回时的一切,他忽然生出了一个从前看来离谱,如今却很合理的猜测。
  他忽问靳逐:“在回赵宫之前,阿蓁有何异样之处?”
  靳逐摇头:“并无异常。且她被安阳侯寻到前的那几日,臣在外替长公子凌办事,在那期间她曾被恶仆王寅夺走了随身的玉佩,这些殿下应当知道,亦可问问翁主与公子顷。”
  “问他们?”
  一直无甚表情的容濯忽而轻笑,平静中似有苦涩,“有些事,孤无法问她,更加不想问容顷。”
  是他多心了。
  容濯朝靳逐略一颔首便要离去,方转身似乎又想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