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靳逐,你生父姓周?”
  靳逐神色微变,这位皇太子着实古怪,若说方才的种种问题都涉及义妹,那么现在这一问不仅涉及他的私事,还隐约流露出敌意。
  靳逐:“殿下何出此言?”
  容濯抬眸直视着他,眸光温和,靳逐竟觉如与寒潭对视。
  此前关于前世的梦中,灼玉的前夫姓周,因而即便容濯数次觉得妹妹与梦中妻子重叠,却依旧不曾确定。
  原是因为前世靳逐行走在外时用的周姓,而非靳姓。
  靳逐等得忐忑,稍许,这位斯文有礼的太子眉梢压下去:“若当初灼玉不曾被安阳侯寻到,你是否会为了护她用玉佩伪造她已死假象。”
  还是关于灼玉的事情。
  靳逐松口气:“会。”
  容濯笑了笑,恍然大悟。
  原来前世她竟是因为这一个误会才没被安阳侯寻到。
  容濯又抬眸直直盯向了靳逐,这回靳逐察觉到了比方才还强烈的敌意,但不是不满,而是一种他说不上的敌意,好像他抢了他的东西。
  容濯又问:“若她还在吴国,你可会对她生出情愫?”
  靳逐反应了一会才确定自己不曾听错,再压不住高傲的脾气:“殿下您在瞎扯什么?臣是她的义兄!义兄虽非亲兄,但亦算是兄长啊!”
  靳逐总算明白容濯的敌意从何而来,定是不知哪一处让他误解了,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让这位操碎心的太子殿下放心,他压下情绪,无比郑重地道:“一日为兄,终生为兄!臣不是禽兽!做不来爱上妹妹的事!”
  容濯闻言却没有欣慰和放心,眉心甚至蹙得更紧了。
  靳逐看得眼皮直跳。
  他没有说错话吧。
  容濯却忽地展眉笑了下,适才氤氲着沉郁的眉眼清俊和煦。
  “当真不会?
  “若是出于万不得已,你会为了保护她而娶了她么?”
  他接连问了两个问题,靳逐弄不清他为何这样问,但仍认真道:“会,但不会当真夫妻。臣的心里有人。”
  容濯似乎不信。
  “是么?”
  靳逐要被他逼疯了,实在控制不住,冷着脸道出了实情:“臣恋慕之人,是一道长大的阿姊!”
  容濯眼中的锋芒这才稍弱。
  说完靳逐低下头。他前脚刚斥责对义妹动情是禽兽之举,后脚承认恋慕阿姊:“臣是禽兽。”
  容濯自哂地笑了声。
  他何尝不是?
  心里虽还是很膈应靳逐前世曾与灼玉互称夫妻,更膈应她前世会答应和靳逐假成婚,这一世却始终不肯答应他,明明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兄。
  容濯本想借靳逐转移注意力、压下疯狂,不料适得其反。
  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广袖下的双臂因用力而蚺起青筋,他克制着不去找她。
  -
  夜风猎猎,上林苑高耸的观星台上,凄厉风声如同鬼哭狼嚎,似乎随时能撕碎了时空的阻隔。
  容濯登上了观星台最高处。
  前世的记忆太多冗杂,千丝万缕缠绕,在船上恢复记忆之时他尚被莫大的割裂感缠绕,仿佛被生生嵌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魂魄。
  而今日见过靳逐之后,这最后一片魂魄最终融入神魂。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头顶星罗棋布的星宿如同舆图上的河流,每颗星子皆有不同的走向,就如同他和她的命运。
  一切始于穆氏之死的误会。
  他的妹妹遭王美人丢弃,又被与王美人有仇的靳逐救走,成了吴国王宫中的舞姬,又因为靳逐误解之下的保护与赵国的人擦肩而过,再成了义兄名义上的妻子。最终还是因为这一桩误会的旧仇,前世的靳逐因为复仇伤了容铎,由此成为他容濯之敌。
  于是靳逐死后,他们二人共同的妹妹,顶着“仇敌遗孀”的身份,被薛相带回赵国,嫁给了另一位兄长。
  幼时她被弃在江畔,少时被伪装了溺亡假死之像。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消逝在了水中。
  今日妹妹被救上之后浑身湿透,苍白的面容浮现在容濯眼前,一并浮现的还有她满溢委屈的话。
  “你走……”
  这些话似一支羽箭,穿过了前世今生的阻隔,准确扎入容濯心口——是前世的他,亦是今生的他。
  他对她墙头草的性情不信任,故而把她的生死交到旁人手中,认为陈媪能照看好她,却不料陈媪虽忠于他,但若灼玉损及了他的利益,陈媪会为了保全他牺牲灼玉。也是他去得晚了,更不曾留意到兵士里会有人私自放箭。
  他害死了她。
  即便妹妹没有前世记忆,醒后怨他也是他应得的。
  容濯的胸腔里有一只手,破开胸腔直捣心口,喉间涌上腥甜。
  噗——
  他吐出一口鲜血。
  稍下方几级玉阶上伫立的卫兵听到轻微的扑通声忙登顶查看,却见地上赫然有一滩血,皇太子薄唇上被血染得殷红,跪在观星台正中,捂着心口痛不欲生,涩声低喃。
  “阿蓁。”
  “妹妹。”
  “灼……灼灼……”
  卫兵心一凛:“殿下!快!快传太医,太子殿下吐血了!”
  观星台的地砖上镂刻着星盘的图腾,太子吐出的血渗入地上的刻痕中,绘出一副用血描就的星象图。仿佛能倒转时空、有神力的远古图腾。
  太子跪在观星台正中,仰面凝视着夜空中的星辰,呢喃那几个名字——灼灼,妹妹,阿蓁。
  每一声里都含着刻入骨髓的痛惜,令闻者心痛。
  卫兵不由问:“殿下在唤谁?”
  容濯仰面对着苍穹释然一笑:“阿蓁,是孤的妹妹。”
  而灼灼。
  是他前世死去的妻子。
  也是他的妹妹。
  -
  灼玉睁眼时头顶是青色的纱帐,她一扬手,指间拂过纱帐,柔软的轻纱拂动出轻柔涟漪,她后脊发凉,似被铺天盖地的水团团围住。
  灼玉胡乱拂开了青纱帐,赤足下榻。她还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害怕一匹青纱帐,更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华丽的大殿空旷得吓人。
  祝双听到动静从外进来,见灼玉赤着脚茫然立在大殿中,忙询问:“翁主、翁主,您还好么?”
  灼玉寻思着她的称呼。
  “翁主?对,我是翁主,我已是翁主,我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谁也带不走我,谁也不行。”
  她胡乱说着这些话,惶恐的内心总算有了倚仗。她固执地追问:“我不是舞姬,是赵国翁主,有疼爱我的父王,有几个疼爱我的阿兄,对么?”
  祝双茫然点头,寻思她是受惊过度:“是,翁主有父兄疼爱,还有未婚夫婿,谁也不能伤您。”
  灼玉这才安心,像一个得到了安抚的孩子搂住祝双,脑袋蹭着她:“我就说,我就说嘛……”
  她身份尊贵,有父兄庇护,哪怕怎么可能是会被放弃的那一个?
  不过……
  灼玉再度茫然了。
  为何她的潜意识总觉得自己会被夫君放弃,不该啊。
  要越发恍惚,这模样叫祝双不安,连忙要去请太医,灼玉却忽然松开她,恢复了冷静:“我没事了。”
  她随后问起容濯。
  祝双迟疑了。
  莫非真是心有灵犀,昨日翁主落水,入夜,太子殿下在观星台吐血,太医诊治后竟查不出缘由,但太子宫的祝安特地过来吩咐,称不得让翁主知晓此事。祝双斟酌了下:“您被救起来后一直让太子殿下走开。殿下怕惊着您,便没敢来,这会似乎在忙……”
  灼玉已然清醒。
  听了祝双这话,她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推开了阿兄?”
  怎么可能。
  只要容濯不像从前那样做出越礼的举动,她怎会让他走开?
  灼玉想到个可能。
  或许因为她是被推下水的。
  彼时她听闻阿兄被引去了湖边,担心他因为她而中计匆匆赶过去,结果上了船却不曾见到阿兄,只见到钱灵、庄漪和几个女郎。
  船上人很多,还有众多侍者,在她落水之前,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您要怨,就怨太子吧。”
  此前她断定是晋阳长公主,可晋阳长公主目的在于促成儿女姻亲,不必要让人推她下水。
  莫非是薛党背后的人?
  这是件大事,灼玉起身穿上鞋履跟容濯商议,祝双急忙要拦住她:“翁主,太医说了您受了惊吓还需静养,有什么话派人捎去吧。”
  但这些事不能托人转述。
  灼玉往外走去,殿外走来一个清俊身影,她顿住步子。
  第32章
  灼玉大步上前,在看清那清秀眉眼的时刻步履徐徐慢下。
  “公子顷。”
  “翁主可还好?”
  容顷关切地趋步上前,定定看着她。昨日她不清醒时还无措地倚在他怀中,今日就生龙活虎,上次深陷贼窝时她亦比他一个男子还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