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81节
  是的,煞意。
  或者也可以说,杀意。
  杀意与否,裴令之顾不得思索。
  浓郁血气当头而来,裴令之拨开宫人,扑到床前。皇太女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血色全无,裴令之抓起她的手,发现触感冰凉。
  不像活人,反倒像一具尸体。
  毫无预兆的,裴令之颊边一湿。
  那些他眼底盈满的担忧,化作泪水,沾湿面颊,但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
  裴令之握紧景昭的手,本能地揉搓捂暖她冰冷的指尖,仰起头来看向太医稳婆们苍白神色,语气极为镇定:“圣上口谕在先,你们都忘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没有人敢忘。
  ——“临危而不能兼顾,则务必弃子保母。”
  皇孙固然极为贵重,但与皇太女相比,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皇孙折损而太女保全,太医稳婆们还有生路,若是太女亡故,那么皇孙无论是否平安落地,他们就只能等着给全家打棺材一起上路。
  可道理说来容易,真的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敢担这个放弃皇孙的责任。
  ——那毕竟是皇太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如果说没就没了,责任总要有人承担。
  没人愿意全家上路,却也没人愿意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
  更何况——
  周太医膝行往前一步,说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重隐忧:“禀殿下,如今棘手之处,在于太女殿下昏迷不醒。”
  皇太女昏过去了,她无法用力,更无法灌药,就算舍弃皇孙,血止不住,依旧没用。
  伴随周太医一言落定,殿内陷入了堪称凝滞的气氛。
  唯有景昭毫无所觉。
  真是奇怪,那种钝重刀锋反复拉扯的疼痛,已经渐渐远去了。它变得更加轻薄飘忽,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光壁,不仔细感受就无法察觉。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滴落在面颊上,像是泪珠。
  啊!
  景昭想起来了。
  是母亲。
  那种朦胧的、不辨来处的疼痛,一并有了解释。
  这是启圣三年,她在柔仪殿里养伤的时候。
  那时母亲刚刚生产,虚弱到了极点,景昭撞伤了头,高烧不退。母女二人各自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甚至不能多见人——有伤在身,是最忌讳见外人的,往往容易病邪入体,加重伤病。
  但母亲不放心,她身病心病两重叠加,已经起不来床,却仍把景昭挪到了自己房里,两张床榻之间只隔了一面巨大屏风。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抬手轻轻敲击屏风,守在景昭床边的宫女便会轻敲两下屏风,意思是郡主无事。
  等到景昭高烧褪去,只剩头上的撞伤需要休养,她就可以隔着屏风和母亲说话——起床依旧是不行的,她撞的是头,伤势未愈前稍有挪动就容易天旋地转,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许她下床乱走。
  如果不管母亲的感受,对于这差点要命的一撞,景昭其实感觉非常划算。
  那种时时刻刻受制于人,一根绳子勒紧脖颈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从前她不得不忍受,是因为慕容诩看准了她是挟制母亲最好用的一个把柄,景昭稍有举动,就要担心慕容诩拿她开刀。
  但当她豁出性命不要,用满头淋漓鲜血向慕容诩证明绝不受制于人的决心时,局势反倒有所改变。
  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余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后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
  “您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还那样小。”长乐公主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非常伤心,她眼睫一眨,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哽咽出声:“可是,可是您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怎么会呢?”长乐公主柔声道,“昭昭,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只是先到尽头等你。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见,但不是现在。”
  景昭抬起泪眼,哽咽道:“可我非常想念您。”
  “离别最易销魂。”长乐公主道,“与其怀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你会有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心爱之人,我们会永远在道路尽头等你,你尽可以慢慢体会世上无限风光。”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
  那一笑更胜三春,看不出半点景昭记忆里油尽灯枯的影子。
  隔着雾气,长乐公主张开手臂,似是在虚空里轻轻拥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爱你。”她的笑容始终真挚而平和,此刻蓦然生出一点骄傲,“昭昭,我的孩子,母亲爱你。”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你有未尽的治世功业,要写光耀史册的天下文章,怎么甘心就这样和我们离开呢。”
  景昭怔住。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不止是因为哀伤,还有难以言喻的愧疚。
  甘心吗?
  不甘心。
  她做了十一年皇太女,登基为帝是父亲为她规划出的一条堂皇大道,也是她心甘情愿走的路。
  不止是为了求活。
  也不止是为了什么江山、什么姓氏、什么天下、什么责任。
  从本心而言,她仍然很想做皇帝。
  那是凌驾于九天之上的权势,就像高悬天际的太阳,世人本能便会为之趋附追逐,没有任何人会不拜倒在日光之下。
  那是至高无上,是九五之尊,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是江山社稷棋局上唯一有资格执棋的人。
  但是面对母亲饱含爱意、眷眷柔情的目光,景昭几乎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长乐公主笑起来,眉眼弯弯,新月般动人。
  “兴复江山、解民倒悬,是含容许给我的诺言,他已经实现了。现在轮到你了,昭昭,你一定要做的更好。”
  宫裙轻轻飘舞,长乐公主向后退去。
  她窈窕的身影隐入雾气之中,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她说:“快走吧。”
  话音未落,鹅黄广袖骤然一拂!
  公主消失无踪。
  景昭惊惶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母亲,只见雾气聚而复散,眼前幽而复明。
  一层朦胧水雾笼在眼睫上,她看不清周围景物,只觉得地转天旋,但在清醒之前,一种极致的痛苦再度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顷刻间景昭五指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撕心裂肺痛叫出声。
  她疼的眼前昏花,只凭本能用力,然而下一刻,耳畔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差点把景昭震得再度昏过去。
  “皇孙落地了!”“皇孙落地了!”“殿下,殿下!”“药来,快拿药来。”
  还有格外喜悦的:“皇孙平安无事,是位小娘子!”
  痛苦似乎减轻了很多,眼前模糊的重影终于渐渐重叠,一张美丽惊人的面孔俯在她身边,正焦急询问着什么。
  是裴令之。
  景昭思绪有些断续,昏头昏脑地想,他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