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80节
  巨浪拍击、乱石冲撞,窒息与疼痛可以勉强忍受,真正令她难以支撑的是浩瀚无际的江面。
  有如银练,却又无边。
  看不到岸的绝望,比搏击风浪本身更令人恐惧。
  那时她身边还有个一同在水里挣扎沉浮的裴令之,但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似乎永无休止的疼痛、近在咫尺的死亡。
  对了。
  裴令之。
  景昭昏沉的神志里忽然划过一丝清明,她勉力睁开眼,汗水立刻沿着眼睫滴进去,带来非常细微的刺痛:“……父皇呢。”
  燕女官立刻凑过去:“殿下放心,圣上就在外面,您有什么话?”
  “告诉……告诉父皇……”景昭语不成调,颤声道,“若,若有不测,请父皇善待太女妃……”
  “……请圣上善待太女妃。”
  梁观己一字一句转述完皇太女的嘱托,心中忐忑,不敢抬头,垂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等待皇帝吩咐。
  如果此刻正值白昼,那么梁观己抬起头,就会看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淡杀意。
  但他的声音却很平淡:“可以。”
  .
  又是一阵剧痛,恍惚中景昭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绵长到似乎永无休止的痛苦仿佛凌迟,反复撕扯她的五脏六腑。
  景昭断断续续喘息,朦胧里有人试图叩开她的齿关灌药,但她的力气已经完全耗竭,神志模糊间无力吞咽,当场一口汤药呛住,身边立刻又是一阵喧嚣。
  几只手慌乱拍抚她的脊背,太医和稳婆大声说着什么。
  景昭想:“真吵啊。”
  她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听。
  强撑着嘱咐完那句话,她最后一点力气耗竭干净,心底恐惧反而渐渐消泯,趋于平静。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恐惧和不甘。
  父皇疼爱她,如果她不幸死去,一定会将她心爱的人与事物陪葬,免得她孤单无趣。
  可是没有必要。
  她更希望她心爱的人也好、事物也罢,都能继续存在着,而不是陪她一起走向死亡。
  黄泉路上,母亲在等她,父亲很快会来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耳畔渐渐归于寂静,听不见喧嚣人声,只听见沉闷的跳动。
  半晌——或许是半晌,也或许只有片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心跳。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去,景昭知道,那是她的血。
  血从身体里淌出去,带走了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她开始寒冷,开始痛苦,然后开始无声流泪。
  母亲当年,也这样痛苦过吗?
  眼前一片血红色由小及大蔓延开来,景昭指尖轻颤,却没有抬手的力气,濡湿的眼睫下淌出两行泪水。
  她看见一片血色,眼前温热刺痛,是汗水滴进了眼里吗?
  是血。
  那片血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遮蔽了她的整片视野。
  一双颤抖的手抱住她,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
  好疼啊。
  小小的婴儿嘶声嚎啕,但那嚎啕声很快止息,转作濒死的挣扎,微薄至极,仿佛一手就可以完全掐灭。
  “住手!”
  “我要杀了这个孽种……”女子喘息着,“我要在你眼前掐死这个孽种……它让我恶心……”
  年幼的景昭跪在人堆里,内官宫女们拼命用身体遮挡压制她,但人群中矮下去的一个头顶还是极其显眼,下一秒喉头骤紧,铁铸般的五指卡住咽喉,将年幼女童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
  “好,好。”慕容诩低沉的、可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手掌寸寸收紧,女童来不及挣扎反抗,刹那间雪白小脸青紫涨红,变成了一种极为可怖的颜色。
  “一命换一命,我儿子生下来就被掐死,换你千辛万苦保到五岁的女儿一命,不亏。”
  耳畔剧烈嗡鸣,喉头完全窒息,女童听不清任何话语或动静,天昏地暗痛苦挣扎,但那动作犹如蚍蜉撼树。
  下一刻女子撕心裂肺尖叫:“放开她!”
  襁褓从手中滚落,稳婆扑上来夺过婴儿检查拍抚,那孩子终于嘶哑地细细哭出声来。
  慕容诩手一松,女童跌落在地上,空气灌进口鼻肺腑,哇的一声干呕起来,眼泪潸然而下,伏在地上剧烈喘息。
  她听见母亲痛哭的声音:“我的孩子,昭昭,昭昭!”
  她听见母亲切齿嘶声:“慕容诩!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景昭伏在地面上咳喘,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虚弱至极的母亲扑过来,她虚弱到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她向自己扑过来的动作就连锦书锦瑟两个大宫女都没能止住。
  景昭看见稳婆抱着襁褓,小心绕开母亲走过来,像要将新生的六皇子交到皇帝怀中。
  母亲恨极的神色那样清晰,又那样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
  距离扼杀那个令母亲倍感厌恶耻辱的存在,就差那么一点。
  都是因为她。
  是她拖累了母亲。
  她一直在拖累母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永远会是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枷锁,是勒在母亲颈间一条驱使的鞭子。
  她忽然叫了声:“母亲。”
  年幼的女童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直起腰,满脸都是因窒息而滚落的泪水,她拨开宫人搀扶的手,看向焦急张开怀抱的母亲。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慕容诩。
  她很少直视慕容诩,这个动作容易被视为挑衅,而母亲不会坐视她承担后果,代价依然要母亲来付。
  慕容诩似是微怔。
  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女童,没有忽略她毫不掩饰的憎恨,却根本不在意。
  景昭摇晃了一下。
  扼颈之后的眩晕如影随形,再加上眼底盈满泪水,她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
  不过没关系,看见轮廓就够了。
  两步之外,是只摆着花瓶的柜子。
  景昭短促地一笑,那笑容不是冷笑、嘲笑,也不含欢喜、愉悦。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像是心底大石落下,极度平静的笑容。
  她一头撞了上去。
  惊叫声平地暴起,刹那间鲜血四溅。
  女童倒下来,血流满面,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
  越是怕死,便越容易为人所制。
  现在她不怕死了。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由了。
  血光倒映在长乐公主眼底,她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像是痛失幼崽的母兽。
  慕容诩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第156章 “皇孙平安无事,是位……
  咣当!
  半开殿门被撞出一声重响,女官急奔而出,额头汗如雨下,面色青白若死。
  她连滚带爬跌下殿阶,扑通跪倒在皇帝面前,声音颤若游魂。
  “太女殿下血流不止,皇孙还未落地,已经……已经昏迷不醒……”
  说到最后,女官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双眼已然盈满泪水,声音断续几乎难以成句:“请圣上做主……”
  天边透出一线灰白,那是夜色被撕开的第一道裂缝。
  海棠花树随风摇曳,霞粉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
  皇帝额间一凉。
  一片轻软的花瓣落在他眉心,就像女子柔软的手指,拂过皇帝蹙紧的眉尖。
  他终于收起八风不动的平静,面色沉冷,快步登上殿阶,随即吩咐:“传裴氏。”
  男女之别摆在这里,即使皇帝再如何忧心,也不可能闯进产房去探望女儿。
  即使他再怎么漠视裴令之的存在,也不得不松口,传裴令之入殿。
  年轻的储妃快步奔来。
  他宽袍广袖,长衣曳地,但此刻他甚至顾不得行走时端肃仪态,挥退宫人,单手拎起衣摆疾步赶进来,对着皇帝匆匆一礼,便被宫人引入产房。
  错身而过的刹那,裴令之没有忽视皇帝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秀丽幽深的眼底,往日如同深渊,任凭谁都无法看得真切。
  但这一刻,裴令之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眼底的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