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79节
  裴令之看出她反常的疲惫,站起身道:“殿下先回内室躺着,我派人请太医过来诊脉。”
  “不用了。”
  裴令之蹙起眉梢,还想劝说,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景昭已经困倦到不想再说话了。
  她随意摆摆手:“我睡一会。”
  这一次躺回床榻上,景昭不知道睡了多久。
  睡到后来,她的意识渐趋清醒,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睡梦之中,但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她感觉自己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虚空中仿佛伸出许多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四肢百骸,向四面八方拉扯她。
  五马分尸般的剧痛袭来,景昭惊呼,却不是因为难言的疼痛,而是短短一刹那间,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容掠过。
  惊鸿一瞥,无影无踪。
  她尖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裴令之惊坐而起,还没睁眼先伸手去碰景昭,摸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景昭反手攥住他,因剧痛而用力过度,指甲情不自禁掐进裴令之手臂:“去……去传太医,还有女医,还有……”
  短短一句话,她声气虚弱,几番断续。
  裴令之心头轰然剧震,甚至顾不得穿鞋,扬声喝道:“去传太医、女医、稳婆,快!再遣人去明昼殿禀奏圣上!”
  ——“殿下将要临盆了!”
  第155章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
  夜空阴沉,乌云翻墨。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阴沉,深更半夜的皇宫万籁俱寂不闻人声。是以,芳筵殿那边稍有动静,立刻便被明昼殿值夜的内侍探知,还不等报讯宫人飞奔而来,便去寻梁观己。
  咣当!
  一声脆响,玉碎声如同裂帛,深夜分外刺耳。
  梁观己手还悬在半空中,尚未来得及叩门,听见殿内的动静,心头一惊,连忙揣度着推开殿门,疾步走到内室门外:“圣上!”
  皇帝的声音分外清晰:“进来。”
  梁观己这才走进内室,步子虽然急切,语调却依旧平稳:“圣上,芳筵殿那边过来报讯,太女殿下即将临盆了。”
  由于皇帝已经就寝,内室灯烛灭了大半,只有一两盏灯火未熄,隔着罩子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映亮方寸之地。
  御榻深处,皇帝拥衾而坐,面颊雪白眼珠乌黑,目光未曾凝实,仿佛注视着虚空之中捉摸不定的一点。
  直到梁观己说出芳筵殿三字,他才骤然回首,挑起帘幕。
  榻外朦胧的灯火,映出皇帝幽白面孔,就像一线幽暗里浮出的一只艳鬼。
  “太医过去了没有?”
  梁观己恭谨道:“禀圣上,芳筵殿已经去请太医并女医、稳婆了,一应物事殿里也早备得齐全。”
  皇帝颔首:“过去看看。”
  .
  圣驾莅临芳筵殿时,这里已经灯火通明。
  按常理来讲,皇女临盆,驸马为了表示对妻儿的重视,应该守在产房外,虽不能随意进出,却也不能远离,如此才显得上心。
  然而皇太女贵为皇储,又与普通皇女不同。
  说的冷酷些,寻常皇嗣,只要不是储君,无论皇子还是皇女,地位固然贵重,但影响力着实有限——但凡不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死了也就死了,朝臣们叹惋一二也就罢了。
  但皇储不同,不要说皇帝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就算还有十个八个儿女,一国储君更易,仍旧是足以天翻地覆的大事。
  是以,太女刚被扶进产房,东宫内卫统领苏惠、承书女官二人立刻便按照早定好的规矩,分头把守住产房内外——由苏惠率领内卫守住外部,将一切闲杂人等遣出芳筵殿,只留必不可少的宫人;由承书女官带领贴身宫女,亲自进产房监督协助,太医和稳婆加起来四个人,产房里有八名亲信女官,绝不会留下任何做手脚的余地。
  承书女官其实已经算是介于宫廷内外之间的官职,严格来说不该由她负责产房之内。
  但她此前做了多年承侍,新上任的小鱼还是由她一手带出来的,论起在内宫的威慑力,还是她更强些,这个时候也就暂时恢复旧日职权,担当起承侍的责任。
  外有苏惠、内有女官,芳筵殿上下此刻守得有如铁桶,就算皇帝无暇前来坐镇,其实也没有值得忧虑的地方了。
  这幅阵势过往曾经由内卫与女官演练过无数次,在太女有妊之后,大尚宫便料事在先,上书奏禀皇帝,循着齐朝储君养病、宫妃临盆的宫规条例,完善一番,拟定了皇太女生产时的诸多定例。
  皇帝御口允准,景昭无意反对,裴令之当然也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惊觉按照这条宫规,太女生产时,附近不能有半个闲杂人等出没,每一个进入芳筵殿的都必须是有用之人——所以这么一来,作为帮不上忙的皇太女妃,裴令之自己也必须离开芳筵殿。
  因此,圣驾停在芳筵殿外时,皇帝下辇,目光一扫,只见殿门外空地上守着大批宫人侍从,最前方摆了把空椅子。
  裴令之没有坐下。
  他眉梢紧蹙,神情忧虑,正在原地打转。注意到圣驾驾临,这才急急上前行礼。
  皇帝目不斜视,径直走入殿内。
  穿过寂静的前殿,来到前后殿阁间的庭院前,只见东侧改作产房的偏殿灯火通明,庭院里宫人们整齐排成两列,井然有序来回穿梭。
  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行礼,梁观己察言观色,已经扬声道:“圣上口谕,全都免礼,只管依令行事,各尽其责!”
  苏惠从黑暗中现身,拜倒行礼,又默不作声退下。
  皇帝立在庭中的海棠树下,缓声道:“如何?”
  燕女官守在门口,兼顾内外,闻言连忙上前禀报:“殿下已经发动了,太医和稳婆都守在里面,请圣上先到正殿坐一坐。”
  皇帝微微颔首。
  他的容色依旧幽然,较之往日甚至更添雪色,只是掩映在夜色与灯火里,看不真切。
  皇帝抬手。
  他立在海棠花树的阴影里,摘下一枝垂至鬓间的花叶,轻轻合上了眼睛。
  .
  时间寸寸流逝。
  偏殿内不复平静,太医、稳婆、女官声音交错,还有宫人足音忙乱地响起。
  隔着芳筵殿庭院与宫室,裴令之听不见太多动静,只能听见头顶翻滚的阴云之上轰隆隆巨响,闷雷滚动,夜色浓郁到了最深处,开始褪去。
  但殿内没有传出任何好消息。
  四月夜风仍然带着丝丝凉气,裴令之额间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低声念诵,秀美面孔像一尊冰冻住的雕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
  积素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郎君露出这般神色,有心想要劝慰,往前走了两步,只听裴令之正低声祈祷:“……愿以二十年寿命交换,只求曦和平安。”
  积素听得一惊,但见裴令之连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都念到一起去了,知道郎君此刻只怕心乱如麻,又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声劝道:“郎君不必担忧,太女殿下与皇孙身份贵重,自有龙气庇佑。所谓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事。”
  裴令之似是在听,又似是没有。
  良久,他道:“积素。”
  积素一个激灵。
  “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去佛堂替我上炷香吧。”
  积素欲言又止。
  裴令之并不信鬼神,而今吩咐积素去上香,也不像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子,倒更像病急乱投医。
  但只看他的面容,半点也看不出焦急。
  每临大事有静气,裴令之向来如此,越是危急,越是稳得住面上神情。哪怕心乱如麻,开口时依旧可以做到不露半分端倪。
  积素的脚步却顿住了,犹豫着没有离去。
  裴令之竟未曾催促。
  确切来说,他仿佛什么都注意不到,甚至没有发现积素那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原地没走。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两扇朱红殿门。
  再也看不见旁人。
  起初凄厉尖叫响起的时候,皇帝依旧维持着毫无波动的神色,但那尖叫声渐渐低弱下去,直到归于沉寂。
  皇帝终于睁开眼。
  梁观己何等机灵,不等皇帝吩咐,已经奔到殿门处,肃声道:“殿下如何?”
  层叠幔帐敞开一线,稳婆强作镇定的脸露出来:“殿□□力不支……”
  话未说完,梁观己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转回头,厉声道:“圣上的意思,无论如何,殿下与皇孙绝不能有闪失!”
  面对产妇亲属毫不讲理的要求,太医与稳婆们没有任何办法,甚至都不必梁观己把后面那句威胁说出来,已经自行想象出一系列满门抄斩的恐怖后果。
  太医一个激灵跳起来,喊道:“不要管参汤,那个方子煎好了没有!快!”
  尾音撕心裂肺,不像是催促煎药,倒像是在刑场大喊刀下留人。
  窗外檐下守着炉子的女官大喊:“快了快了,只差一点!”
  ……
  殿内的混乱也好,惊惶也罢,景昭一无所知。
  痛苦过于绵长,反会使人陷入麻木。
  景昭现在就是这样。
  她的意识昏沉,隐约还能感觉到有些吵闹声,剧痛逐渐变成钝刀寸寸拉扯,撕扯着她的血肉。
  疼痛可以忍受,但绝望不能。
  昏沉中她开始恐惧,并且越来越恐惧。
  她很擅长忍耐,可是她恐惧看不到尽头的忍耐,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后还是这样。
  就像在青峡关外的江水里,沉浮不休,巨石嶙峋。
  那是她最近一次接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