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直到这时陆行舟才意识到,陆金英早就成为一名“江湖人”了。
  人都是会变的。陆行舟突然说:“姐姐,你觉得宋青雄会变成另一个梅留弓吗?”
  宋青雄是柴门帮的帮主,在灭除胜寒派的混战中,柴门帮出的力气是最多的,将胜寒派的资产划给柴门帮,是其他门派毫无异议,或者说不敢有异议的默认。
  陆金英说:“谁知道呢。如果宋青雄变成了另一个梅留弓,那么又会有新的宋青雄的出现,这些事只会重复发生。”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太阳能不升起吗?
  “小舟,既然不能回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陆行舟的视线飘了飘:“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先离开燕归堂。”由于郑独轩父母的宽容和过去的情谊,他现在得以住在燕归堂,每日都去看郑独轩。可他知道他不能一直这样。
  陆金英点头,她隐约猜到了郑独轩和小舟过去发生过什么,不过她不想问,郑独轩已经死了,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只能靠小舟自己消化了。
  “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如果那场混战还没有发生,或者结局没那么惨烈,陆行舟现在应该想去招魂殿找宁归柏,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他想“自私”一些,如果宁归柏挺不过来,那么以他现在的状况,必然没法再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
  如果宁归柏好起来了,那么宁归柏会来找他的。宁归柏说了那般伤人的话,他得站在外边敲门,好好想想怎么说对不起。
  陆行舟太累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不想再当引导者的角色了。更何况,不管他多么希望宁归柏能顺着他的心意行事,在他的记忆中,他也从未对宁归柏说过这么重的话。凭什么呀。凭宁归柏不懂得如何去爱人,就可以活得这么肆无忌惮吗。
  包容也是需要力气的,陆行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力气。
  从陆金英房中出来后,陆行舟去找了崔寻木。
  崔寻木伤得不比陆行舟轻,在梅留弓死后,他又杀了一些人。因为用剑过度,他整个人完全脱力,前些天只能躺在床上,这两日好一些,能坐起来看看书了。
  看见陆行舟的时候,崔寻木有些恍惚,如果没有陆行舟的舍命相救,他们现在便隔着生死,哪里还有这样面对面的感慨。
  陆行舟打破沉闷:“寻木兄,你恢复得如何了?”
  “还不错,你呢?”
  “我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不能练武。”
  “慢慢来吧,眼下……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对于有血海深仇的人而言,好像仇人死了,天下便大吉了。
  陆行舟说:“我听姐姐说,你们要回鹤州了。”
  崔寻木说:“嗯,回鹤州给家人好好修墓……把家重新建起来。”
  “你想让姐姐也留在鹤州吗?”陆行舟对鹤州没有意见,相反,他觉得鹤州是很好的地方,然而这几年陆金英一直跟着崔家人东奔西跑,她回家的次数不是屈指可数,是完全为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活在阳光下了,难道陆金英短暂地回一趟家后,还得继续以崔寻木所在的地方为中心,那样生活下去吗?
  “等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后,金英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崔寻木明白陆行舟的意思,他郑重承诺:“我会给她一个家。”
  替陆金英生出的委屈就这么消失了,陆行舟相信崔寻木是说到做到的人,他忽然觉得他的担心有些多余,若是有什么事能将崔寻木和陆金英分开,那些事都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带走了,往后不会再出现。
  陆行舟去了关州郊外,他独自坐在铺满夕阳的河床旁,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他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在金色外衣的披笼下,世上好像不存在任何错误。
  他突然为他这么多年的挣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形容,他像“挤牙膏”那样活着,他的心里越来越空,每次他觉得已经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拼命去挤,也总还是能挤出一些东西。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他躺在溪镇郊外的草丛中,长长短短的草扎得他的背生疼,那时他深切地想念家,但并不太难过,他怀揣着回家的希望,他相信那一天必定会到来,甚至因此感到有些幸福。
  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我会回家的。
  我会再见到爸爸妈妈,我会告诉他们发生过什么,我会好好学习,补上落下的功课,我会长高,我会长大。我会把这些事当成一场梦,我会回家的。
  现在他已经把这些念头放下了,可他过得不快乐。
  陆行舟不想一直不快乐,他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他在心里说,没有人是为了不快乐而活着的,我得找到新的期盼。
  第244章 故人归否-1
  “小舟,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赟州,不用给我立墓碑,只需要把我的骨灰撒在师父的墓旁就行。”离开骆州之前,温竟良这样对陆行舟说。
  陆行舟不愿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嘴唇往下撇:“师父怎么会死呢?”
  温竟良说:“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死了,我觉得那是真的,那件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师父,原来你这么迷信。”
  陆行舟想,按照温竟良的说法,他早就回家了。他梦到过那么多次,都是假的。
  “我很少做梦,也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我有种预感,我活不了太久了。还有一种预感,在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温竟良说起自己的死亡,语气并不惆怅,好像只是在讨论这件物品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陆行舟觉得这不对,如果温竟良死在他身边,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武功那么差,要死也是他先死,他不会丢下师父逃跑的。
  温竟良见陆行舟不说话,便问:“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你希望被葬在什么地方?”
  陆行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在哪都行,我好像不在意。”他是那种死后哪管生前事的人,根本不关心失去灵魂的肉身会被怎样对待。
  温竟良微一点头:“也对,不管在哪,都在青山绿水中。但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能做到吗?”
  陆行舟不想应下,仿佛他答应了,温竟良的死亡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很快便会发生了。可他只能答应,师徒一场,若是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都要拒绝,他也不配当温竟良的徒弟。
  陆行舟带着温竟良的骨灰,一路前往赟州,他找到了庄护月的墓,温竟良的骨灰撒在了风中。
  在关州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只想着郑独轩的死,陆行舟只能承受有限的悲伤,等郑独轩死亡的阴影稍稍淡些之后,他才想起温竟良曾经的嘱托。
  他在庄护月的墓边站了很久。
  他不会告诉师父的师父,温竟良的尸体被火烧的时候不是完整的。温竟良出的最后一招,和梅留弓为了抵御其而使出的招数,两人都以身体为燃料,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温竟良当成碎成了几截,梅留弓竟然还能站着,但转瞬便被赶过来的李顺云一剑穿胸,气绝而亡。
  陆行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动弹不得,而郑独轩、温竟良都死在他眼前,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陆行舟还是背着青锋剑,他怀疑地想,他是否还有握剑的力量。
  陆行舟来赟州的次数不多,他决定在赟州多待一段时间。
  他答应过自己的,要好好生活。
  陆行舟在客栈一口气交了两个月的房钱,他给自己的任务是每天出门走走,不管天气好不好。
  这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位卖画的青年人,并没有多过留意,便进了隔壁的茶楼听书,等陆行舟出来之后,他一眼扫过,发现那青年桌上的画一幅也没少。
  于是他走过去,看桌上摆着的画——全是花。
  落笔轻辣,层层叠叠,疏密有致,笔触细腻,多是淡雅的色调。
  陆行舟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青年点头,脸上带了些窘迫的笑意:“公子要买吗?”
  “为何只画花?”陆行舟不是懂行的人,只是觉得青年画得很好,而他用的画纸都很粗糙,纸上还泛着些浑浊的黄。
  青年颇不好意思:“我想把花画到……极致。”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专心致志”的任务,他很能理解青年,又问:“这些好卖吗?”
  “不好卖。”
  “为什么?”
  “买画的话……多数人更喜欢艳丽的颜色。”
  “那你为什么不画那样的花呢?”陆行舟笑了笑,表现善意,“若有冒犯,公子可以忽略这个问题。”
  “不冒犯。”青年摇摇头,“因为我看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讶然一瞬,又问:“你卖画是为了钱吗?”
  这人没有顺着“颜色”的话题深入,他并不为自己的伤痛和挫败感到好奇,他的问题那么直接,又不含居高临下式的嘲弄和恶意。青年挺直了脊背:“是,你要买吗?”他已经做好报价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