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8节
  镯雀点头:“他在我怀中昏迷,我隐然猜想那跌死在我洞穴前的女子或是他娘子,便去宣城打听,回来后我便将女尸挖了出来,可是她起了太多尸斑,并开始腐烂了。”
  我了然:“所以你抛下了自己幻化的人形,妖骨血气皆附在了曲婧儿身上。”
  “不错……”
  “你难道不知道半妖的可怕?”我不解,“你要废掉自己的大半修为,并且从此都无法脱离曲婧儿的身子了,那可是个陌生女子的身子啊!”
  她垂下眼睛:“我知道。”
  “那你还……”我越发不可思议,“怎么可能,难道那么半会儿功夫,你就爱上穆向才了?!”
  “爱上一个人,有时一首琴音,一个回眸已然足够。”她低低道,“我用了三天时间变成曲婧儿,他醒来后抱着我一直哭,之后我们一起出了崖底,我不喜与他先前的友人亲朋来往,便在默香街开了个糕点铺打发白日里的闲暇时光,陈设简单落魄尽量不让客人靠近。”
  我轻叹,望着她的脸:“你杀人了?”
  她疑虑:“嗯?”
  “你的脸。”
  她抬手轻抚:“我如今哪敢杀人?不过是张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面皮而已,我不想再看到曲婧儿的脸了。”
  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要我选,绝对是半妖。
  师父曾收留过一个人妖结合所生下的男童,不过七岁,却每日受尽苦痛煎熬,最终他难以忍受剧痛折磨,跳下了山崖。
  师父怅然,说这并非解脱,而是开始,因为半妖根本不入轮回,他们死后只能沦为蝼蚁蚊蝇,受尽万世之苦,而更绝的是,他们每一世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此才能饱受折磨。
  我听后只觉得胆战心惊,这种反复却又无法跳脱的绝望才是天地间最重的酷刑。
  想了想,我说:“如今你妖气极淡,寻常术士想是闻不出来,你是个情谊深重的女子,必会福泽深厚的,百年之后定可重变为妖。”
  她微笑:“借你吉言。”
  话虽如此,我们两个却都明白她想重变为妖有多么不易。
  寻常人若要变妖变魔,只需活吃人心,多造杀孽。而半妖若要重变为妖,只能每日让妖气冲破人气,但两股气流在体内激荡产生的剧痛,会让人生不如死。
  而半妖想变为人,那更不可能了。
  人于万界,犹如水于天地,皆是载体。
  人可以变妖、成仙、化魔,但妖仙魔想做人,只有投胎重生这一条路,而且投了胎也不一定就是个人,指不定变成了畜生,也指不定运气背又投了个妖胎。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这是镯雀自己选择的,一条无路可退,无药可医的死路。
  第012章 临湖美人
  镯雀将我送到南城门下,恰好赶上侍卫关城,我回身看着她:“你回去当心点,别让那些妖怪知道是你救的我。”
  “你早些进去吧,回家洗个澡,免得着凉。”
  我自是不担心着凉的问题,但还是点头:“有空我去看你,就此别过。”
  经过侍卫身边时,他捂住鼻子:“你这个死乞丐,身上什么味啊!”
  我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好味道,驱邪避妖的,你要不要呀?”
  “滚滚滚,快进去!”
  “哼!”
  因为怕路上再遇见什么妖怪,我就用刚才淋了我一身的五脏六腑设了个简单的雾障,是那些妖怪们讨厌的浓郁气味,远远闻到就跑的那种。镯雀能背着我跑这么远,对喜爱香气的花妖来说,着实是折磨。
  在城门附近随便找了个暗巷,我在角落里把外衣脱下烧了,换上镯雀给我的干净衣裳。
  但形容仍很狼狈,发上沾上的肉末尸块没有水根本弄不掉,我稍微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以石阵引路,挑着七拐八拐的巷子回家。
  有几条必经的大道不得不过,我已经尽量避免不引人注意了,可身上的气味仍招来无数厌恶目光。
  走到朱荷街时,几个垂髫小儿缠上了我,一直跟在身后嬉笑着骂臭人。我不做回应,但不知哪个小屁孩,捡了块石头丢我,他们有样学样,小石子跟雨点一样砸过来。
  我气恼的朝前跑去,他们跟得更快,我终于怒了,捡起石头扔了回去,刚好丢在了一个小孩额上,立刻肿了个小包。
  他哇哇大哭,这下可好,一直围观的路人纷纷出来责骂我,我加快脚步,将头发
  我只得把头发拨弄的更乱,遮住脸面,加快脚步,最后被堵的无路可逃,我一头扎进了柳清湖。
  在水底潜了会儿,发现他们只是凑个热闹,我干的也不是杀人放火的罪,所以没人闲的跟我一起跳,我这才钻出水面,朝最远的湖畔游去。
  湿嗒嗒的爬上岸,我蹲在湖边柳树下拧水,心下恼火,却不知该怎么出气,最后瑟瑟发抖的爬起,这笔账只能跟那些可恶的妖怪们算了。
  没走几步,一个熟悉人影出现在前方,我脚步一顿,揉了揉眼睛。
  杨修夷一袭束腰紫衫,挺拔轩昂,正和一个身段比陈素颜还好的女人在杨桃树下说着什么。
  湖风拂过他们,两人墨发齐齐扬起,恍如入画。
  不远处是一座幔帐飞扬的楼阁,是上次我们遇上那中年妇人的地方,“翠叠醉柳“四个大字落拓在门上,不时有女子娇吟的笑声飘出,隐约能闻到空中撩人的香薰,想必里面更是醉梦软玉,温柔情乡。
  一驾富丽繁华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一名衣着翻覆的美艳女子被丫鬟扶出车厢,朝杨修夷望去,笑道:“清婵,你的杨公子可算来找你了。”
  杨修夷身旁那个女子微微偏头,精致的眉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她笑道:“是呀,所以你切莫打扰我,快些进去!”声音甜而不腻,清脆如铃。
  我攥紧拳头,倘若刚才我已被那群人气死了,那么我现在又被气活了,我他妈还想拿着棺材板扑过去给这姓杨的一顿好打。
  我先前还一直在想,我失踪了大半天,这么晚了没回去他们一定担心疯了。姓杨的和我八字不合见面就打,但好歹有些同门情谊,我不能自己冒冒失失出城遇了危险,就平白让他和丰叔担心,所以我才让镯雀冒着危险送我回来,结果呢,他却在这里陪美人湖边谈心,晚风拂袍!
  我看向那美人,容貌身段穿着无一不胜我万倍,我咬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身离开了。
  二一添作五灯光敞亮,丰叔站在门口翘首张望,远远就喊出声:“丫头?!”
  他匆匆跑来:“哎呀!你去哪了!”
  我脚速不减,边拧衣衫边进门,湘竹正在柜台上打盹,一幅被惊醒的模样:“你回来了啊。”
  我懒得理她,经过后院时收了竹竿上的干净衣裳,回到房里啪的关上了房门。
  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受气过,我在案前气呼呼的坐下,越想越憋屈难受,我推开案上的书页,铺纸研墨。
  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第一张是寻物启事,我的那个钱袋对我实在重要。第二张是招聘启事,湘竹什么事都不帮我,一心向着杨修夷,说什么都不能要了。而且这次要招个男人,省的又被谁谁勾走了魂。第三张是给师公的信,求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杨修夷喊回去。第三张是求租启示,我把杨修夷赶走了,姜婶估计也会把我扫地出门。
  写到第三张时,房门被“啪啪啪“的敲响,这么粗鲁敲门的人在二一添作五里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房内的我,另一个就是杨修夷。
  我继续写:“尊师叔成日只顾宣淫纵欲,难护我周全,且几次三番坏我正事,为人傲慢,品行败坏,又生得一张利嘴毒舌,堪比泼妇……”
  写着写着,我停了下笔,这样的书信其实我写过不下十封了,每次师公都没有理我,倘若还这样肯定还是赶不走的。心下一恼,我将纸张揉成一团,重新提笔给师父写信:“臭老头,你要再不把姓杨的叫走,我就死给你看!”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杨修夷怒气腾腾的冲进来:“田初九!你野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
  我野到哪去了,我出城办正事了,你呢,你又浪到哪去了?
  我狠狠的瞪着他,不想跟他说话。
  他大步过来,目光扫过我的头发衣服,伸手一捏,音量更高了:“怎么湿的?蠢得不知道换么!”抓起我的手腕,长指探在脉搏上,浓眉一皱:“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冷冷的别开头,他气恼的甩开我的手,朝门外走去:“湘竹,去给她换身衣服!”
  湘竹有气无力的声音响在院子里:“啊?”
  “啊什么!”杨修夷大怒,“不会做事就滚!”
  湘竹怯怯进门,杨修夷瞪了我一眼,我冷声道:“出去,我自己换。”
  湘竹抿了下唇:“哦,哦……”
  丰叔给我烧了大桶热水,洗完澡后,杨修夷把我拽到院子里,湘竹拿了块干布过来给我擦头发。
  石桌上摆了许多好吃的,我筋疲力尽,饿的发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一看到肉就想起那具妖怪的尸体。
  杨修夷看我一直没动,端起补血汤,递了一勺过来:“张嘴。”
  我垂下眼睛,顿了顿,张开了嘴巴。
  “你到底去哪了?”他又递来一勺,“受伤了么,气血耗得这么厉害。”
  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人,我原想再也不理他,当他死人一个的,可他的关心让我的决心又动摇了。
  湖畔那佳人的面貌出现在眼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那是他个人的操守问题,我这个做晚辈的无权干涉,也没什么牢骚好发,换个立场,以后我去谈情说爱,也不希望有人置喙。
  但有个问题我还得搞清楚,我看向他:“你知道我不见了吗?”
  他俊容一沉,方才难得的温柔消失无踪:“废话,一个下午都不见人影,你野哪儿去了?”
  我的怒火一下子起来了,死死的盯着他。
  他双眉微皱:“你怎么了?”
  我霍的起身:“你去死吧!”
  他一愣,潦黑如墨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掉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又发什么神经?”
  倘若他不知道我不见还去玩女人,这顶多就是忽视我,可是他已经知道我不见了,还去玩,这,这什么狗屁尊师叔!
  我使劲掰着他的手:“不要你管!以后我的事情都用不着你管!”
  “闹够了没!”
  “放开我!”我拼命扭打:“杨修夷,放开!”
  他将我拖回去:“不吃光别想走!”
  “要你在这里装什么假仁假义!”
  “你再说一句试试!”
  你还敢威胁我!
  我气的大吼:“你在外面玩够了才想起我,你算什么尊师叔!你继续去浪啊,去啊!我又丑又脏又没用,我知道你早就烦透了!你巴不得我哪天被妖怪们捉去吃了,你也不用被师公他们拴在这里了!别以为就你不情愿!我更不情愿!谁稀罕你留在这!你滚!去哪里都行!回望云崖,去听雨道,对,那什么翠柳的妓院,那叫清婵的美人,那妓院门前的杨桃树,你都可以去!谁稀罕你的照顾,谁稀罕你的关心!以后我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湘竹和丰叔似乎被吓傻了,杵在一旁不敢动。
  杨修夷站在我对面,傻愣的看着我,以他的心高气傲,居然没有当场拂袖离去,我凶狠的瞪着他,突然抽泣了一下,接着我也傻了。
  我摸向自己的脸,湿漉漉的,我,我居然哭了?
  我难以置信的停在了那。
  第一次被妖精捉去,我吓得魂飞魄散都没有哭,第一次养的小兔病死,我伤心难过的食不下咽也没有哭。师公说我命理坎坷,师尊说我坚强勇敢,师父说我没心没肺,杨修夷说我算不得女人,连眼泪都不会流。如今我真哭了,却是被他给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