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9节
  这老管家倒给我找个好活计,估摸着是知道二公子不喜我,索性让我离得远些,省得碍眼。
  环顾四周,院中早已打扫得纤尘不染,想来是早有人料理得妥妥帖帖。
  眼下再无事做,我索性在廊下拐角处倚墙而坐,欣赏起景色来。
  树梢有只灰猫正窝着打盹,尾巴一晃一晃的,惬意得很,我看着看着,也开始困顿。
  不知这一守,要等到何时。
  大概得等到宾客散尽、夜色将临,才能唤我回去罢。
  一晃神,已至傍晚。
  我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点心,慢慢地往口中塞。
  树上的猫儿鼻子极灵,“嗖嗖”两下便跳下枝头,尾巴翘得老高,悠哉游哉地踱到我脚边。
  我将糕点掰成小块,摊在掌中,它一凑近,我便趁机飞快地抚摸它柔软的毛发。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照说,我应该立刻起身迎上,也许是管家遣人来唤我。
  但不知怎么,心头倏地一紧。
  还未细思,已本能将猫儿抱入怀中,屏息匿身在墙角之后。
  又是一阵脚步声。
  踏入院中,细碎而沉稳。
  “重熙。”
  这声音唤得极轻,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二公子。
  此刻该在宴席上的二公子,竟出现在这偏院之中。
  我下意识收紧五指,指节用力,疼得小猫发出一声低呜,尾巴炸开,前爪在我手背划下一道火辣的痛痕。
  我忍不住轻嘶出声。
  “谁?!”
  一道凌厉的呵声骤然响起,透出不容置喙的威势。
  是世子爷的声音。
  第8章 他也配吗
  小猫从我怀中一跃而出,落地轻巧,还不忘回头朝我“哈”了一声,竖着尾巴窜进院中草丛。
  “是只猫罢了。”
  是二公子。
  “这处院子,平日里无人来,是我幼时练武的地方。”
  他的语气一松,我心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院中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似有人在廊下徘徊赏景。
  李昀道:“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还来过这里,陪你习武。”
  “你还记得。”二公子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喜意,“那年你随国公来赴宴,我见你年少英气,一时心生敬仰,自此便认真习武。”
  我听着,想象李昀的神色,是不是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诺哥儿,你,”李昀略顿,语气柔和,“是啊,如今你已加冠,理应唤你瑾瑜了。”
  我在心里默念,瑾瑜。原来这是二公子的字。
  一听便知是寄予厚望之名,似美玉一般,内蕴无瑕的好名字。
  他也配吗?
  “我知你不日便要出京,今日之后,恐怕久难相见。”二公子的声音沉沉,“所以,有些话,我想亲口问你。”
  风过竹影,我屏息敛气,只觉空气都随之凝滞。
  李昀轻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事非要今日说不可?”
  “那日的信……”二公子缓了缓嗓子,“重熙,你待旁人皆持重,唯独待我,多几分亲厚。自你归京,我们每每相伴。整个京兆府的人都知道,欲想请动镇国公世子,须得先将荣庆侯二公子请来。”
  说到这里,二公子的声音短暂地停住。
  “所以我以为,你我情意相通。”他的声音带着极轻微的一丝颤意,“我……心悦你。”
  他的话音未落,李昀便欲开口:“我……”
  二公子却打断他:“我本以为胸有成竹。若不是得知你要骤然离京,我本是想今日对你说的。我原以为,能于今日得你回意,那才是我真正的加冠礼。可你却拒了我。”
  我伏在暗处,心中一震。哪怕早有揣测,此刻亲耳听来,仍觉不可思议。
  “我只想知道,是否自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
  二公子的语气,竟近乎哀切。
  可李昀缓缓答道:“你不过是一时想岔了。”
  小猫又悠悠地从墙角转了出来,围着我来回打转,还用爪子勾扯我袖中藏着的手帕。
  我连连默念老天保佑,切莫让他们发觉我在此。
  可终究忍不住,伏身探出一线。
  二公子垂目静立,一张贵气无可挑剔的面孔,此刻泛起薄怒的红意。
  李昀叹息一声:“你不该与身边下人过从甚密。更不该不加掩饰。”
  二公子微顿,问道:“你是指小山?”
  李昀不答其名,只道:“他身上痕迹显明。”
  二公子迟疑片刻:“那日,徐小山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李昀答得平静,“重要的是,若床笫之事传了出去,将来朝堂之上,你该如何立足?”
  我身子一僵,缩回脑袋。
  想起自己那时激愤之下,将衣襟扯开的壮举,只觉天旋地转。
  二公子语调一变,似愕然:“你竟如此看我?当我是贪图皮相、玩弄奴仆的登徒子?”
  他的声音继续扬高,“你看不懂我的心,还将我与他混于一谈?”
  李昀沉默。
  “我从未宠幸过任何人。我不会骗你。”二公子语中失望,声音陡然低落。
  我在暗中冷笑一声。
  确实,他从未“宠幸”。
  他留下的,不是宠,是打。那一鞭鞭的痕迹,他敢说出来吗?
  我真恨不得此刻跳出来,大吼一句,把我这些年吞进肚子里的委屈一并吼出来。
  但仰头看天。
  无人愿意信我。
  当初在烈日下攀起的寒意,使我冷汗淋淋的恐惧,瞬间将我的怒火平息下来。
  那头,二公子低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
  说谎,他信的是你。
  果然,李昀带着歉意:“那是我误会,错在我。”
  沉默如厚雪压顶。
  “可即便如此,”二公子仍旧不死心,“你仍要拒我。”
  李昀道:“诺哥儿,我知你情意不假。可情之一字,从不只看心,还要看立身之处。”
  他顿了顿,“你我俱是朝中之人,身负家名,若有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
  “我不敢,也不能。”
  这沉重的话语落下,便是片刻无言,如暴雨将至般的压抑。
  良久,我听到足音渐远,院里重回寂静。
  还不等松下一口气,就听二公子轻唤:“小山,出来吧。”
  我捂住胸口,几乎以为是幻听。
  “别躲了。”他平静道。
  我只觉背脊发冷,如赴死之人缓步踏出。
  二公子立在廊前,衣襟无尘,目光沉静,不含喜怒。
  “你全听见了?”
  “……是。”
  二公子向前走了两步,道:“怕什么,是我让你来的。”
  我攥紧的指节失了力,心中惊疑不定。
  二公子的目光凝在我的额头,似千斤重。
  这目光久久停在一处,在我几乎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一声时,他语气忽转,说起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努力,尤其小时。”
  我不明所以,但依然垂着头静听。
  “我一个人在那方小院里待了太久了。被病痛吓得惴惴不安。每夜惊醒,梦中多是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