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8节
  我咽了咽口水,看到阿初正在院中当值,便嗖嗖小跑过去。
  “阿初,你忙不忙?”
  阿初双手抱臂,面无表情:“有什么事。”
  我翻转手腕,掌心朝上,露出方正的纸条,小声道:“方才角门外遇着一位贵人,自称黄三爷,要我把这个交给二爷。”
  他目光一凛,严声道:“谁的东西你也敢瞎送?”
  我不敢回嘴,将纸条往他手边继续递了递。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将那纸条接了过去,似是也被前几日二公子在屋内大发雷霆的场景吓怕了几分,眉宇微蹙。
  然后像我嘱咐白桃一样,嘱咐我:“别在府里乱跑。”
  说罢又顿了一下,神情凝重,语气也沉了几分,“二爷的加冠礼是头等大事,你万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而且……”
  他欲言又止,眉头拧得更紧,终是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只冷声道:“总之,要变天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花圃,哪儿都别去。等这事平稳过了,我再替你求求情。”
  我一怔,下意识仰头望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明明是个极好的天气。
  第7章 加冠礼至
  离二公子的加冠礼不剩几天。
  府内除了依旧的一派肃穆,还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之气。
  突然戒备森严,多了一列侍卫在府中巡逻。
  各院当值的丫鬟小厮行走比往日更快,连最外门打水的婆子都压低了嗓音说话。
  我心头那柄利刃,自那日书房中二公子意味莫测的话后,便始终悬而未落。
  像是刽子手高举不下的大刀,一直悬在我顶上。
  这般惴惴之下,日日如履薄冰。
  我整个人都像泡在热水里似的,浮浮沉沉,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恍惚无神。
  但不论府中风向如何变幻,我仍记得阿初的叮嘱,强打起精神。
  天还未大亮,便早早到花圃当值。
  我将新送来的花草按品种分拣摆好,细心置于一旁,未敢懈怠。
  不多时,便见几名小厮推着木车进来。
  为首的是大夫人院里的一位二等丫鬟,神色倨傲,步履生风,一脉相承的鼻孔看人。
  她声音如翠鸟,带着不容置喙的尖利:“这几株名贵,万不可磕了碰了!都醒醒神!”
  众人弯腰哈腰,动作更加小心。
  唯有一个小厮不知死活般,凑到那丫鬟身侧,笑得一脸谄媚:“清早便这般操心,若气坏了身子,我们才是万万赔不起。”
  “混说什么!”她佯作斥责,声里却半分威严也无,面皮红个底透。
  我不禁讶异那小厮胆色之大,连大夫人院里的丫鬟都敢这般调笑,真是不要命了。
  同时,也奇怪这丫鬟出奇害羞的反应。
  正想着,旁边的小厮悄声咕哝:“青天白日里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情。”
  “听说是大夫人答应给指了亲的。”另一人耸耸眼皮,看向那边已经拉上小手的两人,低声嗤笑,“这下好了,就差拉席大被,背人都不必。”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胆子作死。指婚也没用,二公子的加冠礼可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我精神一振,忙将头压得更低。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我装作专心擦拭叶片,将耳朵悄悄竖得笔直。
  “我听说,那日,宫中有人前来观礼!”
  “宫中来人啊?是哪位?”
  依理而论,既是‘宫中来人’,大抵该指太子无疑。
  可如今三皇子尚居宫中,是以这‘宫中’,便一时间分不清指的是谁了。
  若真是太子仪仗将临,侯府这几日如临大敌,处处谨慎,也就能说得通了。
  当今圣上景睿帝膝下,仅育三子一女。
  大公主早些年远嫁番邦,远在他乡。
  二皇子年幼夭折。
  如今只余下两位皇子,太子萧钧与三皇子萧琛。
  太子早已册立,位居东宫,执政已有两载。
  然而圣上却迟迟未许三皇子出宫建府,仍令其居于皇子所居的东偏殿中,不得擅离。
  因而,朝堂之上,早已暗流涌动,太子虽贵为储君,名分在前,却仍难言稳坐江山。
  “你们几个!磨蹭什么呢?净晓得偷懒!”
  丫鬟一手掐腰,另一手拿帕子轻轻按住泛红的脖颈,却遮不住眼角的水意。
  她的眼波一转,轻飘飘落在与她扯拉着的小厮身上,声音带着几分娇嗔几分作势:“你还不快去帮着抬?待会儿管事妈妈责下来,可没人替你求情。”
  那小厮笑吟吟地应着,讨好点头,眉眼含情,春色满面。
  这一幕不知怎的,忽叫我想起了二公子。
  二公子不似这般艳俗轻浮,轻贱作态。
  可,情之一字,果真如此相似?
  那眼神里不经意泄出的春意,竟连模样都能重叠。
  原来,沾了情的人,哪怕姿态不同,眼中那点光,竟是一样的。
  加冠礼当日。
  天未亮,整座侯府便悄然沸腾起来。
  连往日最会偷懒磨蹭的小厮,此刻也不敢怠慢半分,迅速翻身下炕,还破天荒地嘱咐我收拾快点。
  我同样不敢耽搁,匆匆整衣,动身前往外院。
  只见外院门前的侍卫,个个肃容挺立,刀佩齐整。
  我来到角门庭外,自觉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应召差遣。
  府中鸣钟三遍,鼓乐齐作,院内高悬帷幕,朱帐红绸随风猎猎,气象森严。
  来贺之人络绎不绝,衣香鬓影,履声杂沓。
  我站在廊下,远远望见二公子,身姿挺拔,未束冠发,神情肃然,步履缓稳地向礼坛而去。
  坛前香烟袅袅,祖像三世列位高悬于堂。
  辰时一刻,宫中仪仗至。
  太子亲临。
  玄舆未停,禁卫为开,一袭明黄朝服映入众人眼帘,光耀堂前。
  那一刻,四野俱静,连风都屏息。
  我与众人一同低首,心中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窥仰天颜之念,只敢稍稍抬眼,瞧得他一个侧脸。
  太子仪表温润,举止谦恭,淡声开口:“听闻侯府二公子今日及冠,孤特来观礼。二公子幼有令誉,孤闻之已久。”
  其音如玉珠落盘,温雅不迫,自带君威。
  我见侯爷红光满面,精神振奋,连声音都带了些发颤的亢亮,忙不迭躬身谢恩。
  吉时既到,宾客尽肃。
  一人自堂下步入,身着朝服,须眉皆白,步履沉稳,银须拂襟。
  正是一品老臣,尚书令沈从晟。
  祖祭既毕,加冠正礼,方才启幕。
  香烟缭绕之间,一声声诵读礼文,声如洪钟,字字铿锵,响彻晴空之下。
  正听得出神,管家忽然走至我身边。
  他左右环顾一眼,低声唤我前往偏院洒扫,吩咐我在那处等候差遣。
  我应声,转身离去。
  前厅堂内的钟鼓与诵声随之渐远。
  偏院要从一座月洞门穿过,门外仍有侍卫巡逻,数步一岗,亦有小厮当值。
  越往里走,越觉人声稀落。
  待绕过一处叠石假山,主道便不见了。
  眼前赫然是一处僻静幽院,门匾尽无,院落深沉。
  在侯府这些年,我自以为角角落落都已熟悉,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处院落。
  四下无人,静得出奇,耳边只余风吹草叶之声。
  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脑海中浮出不少惊悚传闻。
  可刚踏入院门,就发现院中别有洞天。
  湖石嶙峋,竹影疏疏,三间厢屋静卧在花树的掩映中,有鸟在墙头俯身呷水。枯井边海棠开得极盛,落英零星,如不经意泼了满地胭脂。
  端的是一处幽静好景。
  我狠狠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