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第36节
  司空眈不假思索便答道:“我爹对我好啊。”说罢又从七巧板上抬起头,眨着眼对凌之贤告状,“可是我爹有时候会凶我。”
  凌之贤伸手捏了捏司空眈天真的脸,粗声吓唬道:“你要是敢在我的茶水里涮笔墨,我不仅要凶你,我还要揍你呢。”
  凌之嫣在一旁听着,似暖风拂过心尖,蓦然扬唇笑了。不管眼前的幸福是不是她想要的,但这幸福是真切存在的,不容忽视。
  凌之贤话锋一转,故意拿着腔调问司空眈:“眈儿,你爹是对你更好,还是对你娘更好?”
  “当然是对我娘更好了。”司空眈说得有点不高兴,“我娘说什么我爹都答应,我一说什么,我爹就说别闹了。”
  凌之贤回头冲凌之嫣挑挑眉,那意思是:你听听——
  ***
  侯府的宴会宾客满堂,歌舞和乐曲应接不暇,其他几个兄弟都是拖家带口地来贺喜,唯独司空珉是一个人,颇有些不自在,好在宴席喧嚷,也无人在意他形单影只。
  宴席还未散,武阳侯便差人把司空珉叫到跟前,开口便道:“陪我醒醒酒吧,看你一个人在桌上,不嫌寂寞?”
  司空珉赔笑道:“内兄在青州的公差已办完,昨日刚回京,嫣儿今日带着孩子去看看,我便让她去了。”
  武阳侯一听到凌之贤的名字,毫不客气道:“凌之贤那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在青州没少给当地郡府找麻烦吧?”
  司空珉涩然,并不接话。凌之贤是大理寺少卿,监察文武百官,一发现贪赃枉法之事便不会手软,朝中有人钦佩,自然也有人记恨。
  自陛下龙体抱恙以来,这几年几乎不问政事,再加上陛下唯一的儿子尚且年幼,所以掌事的朝臣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以武阳侯为首,一派以昭王爷为首,双方都试图争夺来日辅佐幼帝的摄政大权。
  文武官员多择木而栖,但是也有像孔征、凌之贤这样独善其身的,不过孔征多年来已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领,凌之贤却年轻气盛,较起真来谁也不认,常常让人气得咬牙跺脚,但又无可奈何。
  武阳侯改口谈到司空珉身上:“你们兄弟几个,要数你最有出息,原本我是打算撮合你跟嘉儿,谁料你在潇湘城私定终身,惹得嘉儿伤透了心,我只好把她嫁到晋南王府去。”
  司空珉惶恐垂头:“嘉儿妹妹金枝玉叶,不是我能配得上的,嫁给晋南王世子才是她的好归宿。”
  “你娶了小门小户的凌家女,若是贤惠体贴倒也差强人意,可这几年我也瞧得出来,你处处迁就她,她呢,仗着她哥哥是凌之贤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司空珉听得一脸为难,只得恭身解释道:“嫣儿自从生完孩子,身体一直不大好,眈儿又太顽皮,她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若再不体谅她,她还能依靠谁呢。”
  武阳侯听他说得窝囊,愈发生气道:“这几年不过只有眈儿一个孩子,何况府里奴仆一大堆,照顾孩子又没让她亲力亲为,能有多累?既然待在京城身体不好,那还是潇湘城适合她,你这府里的主母,干脆换个人做。”
  司空珉忍耐半日,终于正色维护凌之嫣道:“义父,我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我的家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武阳侯听他语气变了,便一笑置之:“我老了,话难免多些,你要是觉得有道理呢,就听听,没道理的话,你就当我喝多了酒吧。”
  虽然武阳侯最后服软了,但是司空珉能感觉得到,在义父眼里,自己已经被女人牵着鼻子走了,往后大概是要失去义父的信赖了。
  当初带凌之嫣回到久违的京城,司空珉还是春风得意的,为了身边的妻儿,立志要大展拳脚,在朝堂站稳脚跟。
  京城人才辈出,朝堂上的事也远比平南郡更错综复杂,在仕途升迁上,总有人比他更擅长把握时机。
  三年前临江郡那桩平叛的差事是他头一个机会,可是当时凌之嫣刚生下孩子三个月,还在病着,他根本走不开。临危受命的谢斯,平叛回来便升了侍郎。
  似乎那件事给司空珉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之后朝中再有新的要事委任时,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以致于这几年下来,他仍是一个郎中。
  朝堂的事不如意尚且情有可原,司空珉更失落的是,他和凌之嫣并没有因为结为夫妻而更亲密。
  这几年他公务太忙,时常早出晚归,有时自己都觉得太疏忽家事了,心生愧疚。可凌之嫣从不抱怨什么,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她体谅他的缘故,后来他察觉出来,她对他好像没有任何期盼,他付出的是多是少,她都不在意。
  包括他曾经玩笑似地对她承诺过,有了孩子会常常为孩子下厨,但是眈儿出生后,他并未踏入过后厨,凌之嫣却从没有提起过这回事儿。
  是真的忘了吗?
  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人,成婚后竟然这样漠视自己,真是莫大的悲哀。
  司空珉尽力不让隔阂发生,可隔阂还是无法避免,凌之嫣明明在他身边,他却知道她的心离他很遥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他深夜回府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下,借着朦胧烛光,他瞥见她疲惫得眼睫都笼着倦意,也就不忍心再把她弄醒。
  回想起来,孩子出生后,两人偶尔有帷幔之欢,但是再也没有坦诚交心了。
  萧潭当年去西境的事,他没有跟凌之嫣提过,但是他察觉得出来,她在那之后不久便得知了。
  这几年在京城,他担心她多心,有意不去打听萧潭在西境的事,萧潭同样没什么消息传回来。
  萧潭消失得越久,司空珉越心安,他不相信萧潭真能在西境做出什么功业,退一步说,即便哪天萧潭真能风光归来,也早已时过境迁了。
  萧潭才跟凌之嫣在一起多久,这几年天各一方,感情还剩下多少?比得上他跟凌之嫣有夫妻之名还有孩子吗?
  事实虽如此,司空珉却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在熟人面前提起凌之嫣时会称她嫣儿,但是当面从未这样唤过她,因为他知道以前萧潭正是这样叫她的,心底难免会荡起一圈抵触的涟漪,他不愿惹出任何会让她想起萧潭的事,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他真心实意地呵护她,她在他面前亦是轻声细语,从未有过争执,但是彼此心里都有一段刻意不去回想的经历,就像他肩上的那几处伤疤,是他跟凌之嫣心照不宣、从不谈及的禁忌。
  司空珉心事重重想了一路,回到家门口时,见马车远远驶来,是凌之嫣带着司空眈回来了,于是连忙下马,候在门口相迎。
  不多时,司空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爹,我回来了!”
  说着,亲昵地扑到他怀里。
  司空珉笑着抱他起身,一面来到马车前,用另一只手去扶下车的凌之嫣。
  凌之嫣借着他手臂的力度从车上下来,听他在问怀里的司空眈:“在舅舅家都干什么了?”
  司空眈一脸骄傲道:“舅舅教我写字呢,还夸我写得好。”
  “你写得好啊?是你娘教得好吧。”司空珉笑着点破,说到这儿又看着凌之嫣细语道,“给眈儿请个教书先生吧,我怕你太累。”
  凌之嫣唇边漾开浅笑:“这是嫌我才疏学浅,觉得我教不好眈儿吗?”
  司空珉跟着笑得开怀:“我怎么敢?”
  看到她对他笑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掉这世上所有的不愉快。
  二人并肩穿过府门,来到院中,凌之嫣柔声提议道:“我听唐大夫说,郊外的月泉山庄景色幽美,地方也僻静,能让人身心舒畅,我们过去待几天吧?”
  司空珉心里一动,连忙答应她:“好啊。”答应过后又茫然,“月泉山庄在哪儿?”
  司空眈两只眼睛像游鱼摆尾般左右一转,看准时机便攀着司空珉的肩膀请求道:“爹,我很想骑马呢,你带我骑马好吗?”
  司空珉一脸严肃地拒绝道:“不行,太危险了,别闹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破镜重圆……吧
  第40章 山庄两日 他有他的好,可是…………
  当年从司空府回到凌家, 凌之嫣注意到了后院那一溜血迹,疑惑了一阵,很快又想通了其中原委, 站在风里默默垂泪。她一边哭一边挖出来那支被她埋在墙角的珠钗, 当初被郡府通知要去海疆,她心灰意冷,便将萧潭在花灯会那晚送给她的珠钗埋进了土里, 原以为这珠钗至此要不见天日了, 可是老天几番作弄,她和萧潭之间失而复得、得而又失,只剩夜明珠和这支珠钗能让她睹物思人。
  萧潭一无所有了,以他的心气和他受到的打击,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即便他又出现在她面前,爹娘也不会准许她再跟他有什么牵扯。
  不久后她就从竹影那儿听说萧潭去了西境, 并不感到意外, 他心有不甘,想东山再起,她都明白, 只是遗憾不能当面好好道别,她能做的唯有夜夜祈祷他平安。
  和司空珉的婚事很仓促,从提亲到成婚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拿簪子伤过他,再次回到他身边,自己也不确定他以后会如何待她。
  凌之嫣至今还记得他在大婚那晚说的话。
  那晚喜烛成双, 升起两股蜿蜒轻烟。司空珉一身酒气,黯然低着头絮叨:“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 你或许都不愿意看到我了。”也不知是喝醉酒还是太累,声音时而哽噎,“但是你和孩子都是我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恨我,我都不会放弃你,提亲的时候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拒绝我,那我也只好认了,不过就算那样,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跟孩子,我只会守护你一个。”
  凌之嫣打量着装点一新的主屋,眉眼如常,不见半分颤动。
  她启唇道:“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确实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回到你身边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对我的过往一清二楚,你知道很多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事,我在你面前无需刻意隐瞒什么。往后我的心思可能全都在孩子身上,其他的都不想操心。”
  从知道自己怀孕以来,凌之嫣已经在心里跟这孩子相处一阵子了,所以即使曾对司空珉有那样大的恨意怒意,她也没想过要舍弃这个孩子。
  她跟爹娘坦白了怀孕的事,他们没有责怪她,但是她也知道,只有嫁给了司空珉,爹娘才会真的安心。
  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长大,是她余生为数不多的盼头。
  她是试图忘掉那些被隐瞒被欺骗的事,跟司空珉重新相处的,可是第二天清晨,沉浸在喜气的宅院却变得乱糟糟的——阿莲上吊死了。
  在她大婚的第二天早上,府里的侍女上吊死了。不管阿莲是不是有意选在这个时间点,报复和诅咒的意味都很明显。
  过往的事不是没有痕迹的,时间没有抚平一切,司空珉以前做的种种,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随时会破土而出,容不得她想忘就忘掉。
  阿莲死后她便常做噩梦,再后来,她也担心孩子的出生月份会引来闲话,就那样随司空珉离开了潇湘城。
  ……
  月泉山庄坐落在京郊南山脚下,隐于青翠之处,宛如瑶台仙境。廊外栽着成排的芭蕉和月季,东西两处引了山涧泉水,聚成两汪方塘,塘中有鲤鱼浮跃。
  凌之嫣和随行的顾婆及奶娘将行李送进卧房内,卧房外的檐下有铜铃悬挂,微风拂过,叮咚作响如碎玉相击。
  父子二人在池塘边赏鱼,也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凌之嫣扶着门框有片刻恍惚。
  哥哥说她什么都不缺,所以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她确实什么都不缺,可是跟她相熟的唐芸大夫为何会说她思虑过重呢?
  每天看似清醒着,却又像闭着眼睛一样麻木地过日子,只有落下的夕阳知道,她心底放着一个不能对人言说、也不能让人知晓的人,这些年,她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铜铃愉悦地响动两声,司空眈一脸高兴地扭头望过来:“娘,你快来看,这儿有好多好多的鱼。”
  凌之嫣定了定神,笑意漫过眼底,轻快地抬脚来到池塘边。
  “让你爹给你捞一条上来,再烧碗鱼汤给你喝。”她抚着司空眈的脑袋,别有深意地让司空珉听见这话。
  司空珉听到,眉峰一挑,心底不由得阵阵雀跃,她还记得这回事儿。
  司空眈惊讶地瞪着眼睛:“爹还会烧鱼汤?好厉害啊!”
  司空珉气定神闲道:“嗯,爹什么都会做,你娘还吃过我做的点心呢。”
  司空眈一听,生气地皱了皱眉,用稚气的声音怒道:“我怎么没吃过呢,你们吃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呀?”
  凌之嫣噗地笑出声,笑容发自心底。
  司空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爽朗道:“爹今晚就为你下厨,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晚饭的餐盘上,司空眈心满意足地吃到了鱼汤、焖豆腐、鸡肉炒蘑菇,开心地说了一席好听的话夸奖司空珉。
  “爹,你做的饭真好吃,比厨子做饭还香!”
  司空珉被他恭维得乐不可支,一边给他盛汤一边笑道:“那你以后也学做饭好不好?”
  司空眈难为情地笑了笑,吃饭期间什么都不说了,饭后刚放下筷子,又把明日的早饭安排好了。
  “爹,我明天想吃好多好多的肉包子,还想吃煎鸡蛋,还想吃一百个大鸡腿,还想吃……”
  司空珉光听听都觉得无奈,以手抵腮道:“你不是刚吃饱吗?”
  司空眈心眼灵活,看了看凌之嫣,笑嘻嘻地又改口道:“是娘想吃肉包子,对吧娘?”
  凌之嫣正在品茶,笑而不语。
  好不容易把司空眈哄睡了之后,屋外月色正明,夜风习习,远处山谷隐约传来潺潺溪水声,在司空珉听来格外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