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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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潭临行前需要处理的事并不多,给太妃上了一炷香,将王府园子里养的梅花鹿放回青藤山,再然后,将游荷园的钥匙交给了刘寅保管。
  没几个人知道游荷园是他的私邸,应该不会被查封。
  “如果哪天收到我的死讯,这钥匙交给谁,你清楚吧?”他问刘寅。
  萧潭没法念出凌之嫣的名字,即便如此,想到她的时候胸膛里还是犹如利刃搅动。等她知道他离开潇湘城去了西境,会挂念他的生死吗?
  刘寅眼眶湿润,点过头又摇头:“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的。”
  但愿会平安吧。叶忠说要随他一同从军,被萧潭谢绝了,他已是戴罪之身,怎能再让旁人牵扯进来。
  交代完这些事,萧潭戴上斗笠遮面,绕道去了感华寺。今日凌家一家四口会去寺里上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就好。
  感华寺人烟如旧,看不出世事变迁,依然有人聚众闲话。
  萧潭低头听一旁谈论着——
  “凌家近来双喜临门,难怪这么大阵仗。”
  “何止双喜呀,凌大人从海疆回来,凌公子从太学结业,还入了大理寺,加上凌姑娘的婚事,说三喜也是有的。”
  “这么说,凌姑娘的婚事已定下了?”
  “可不是嘛,多的是想攀附凌家的人,听说凌大人最终选了司空珉当小婿。”
  ……
  凌之嫣毕竟怀着司空珉的孩子,她没办法选择其他人,凌微澜最终答应了司空珉的求亲,应该是她已经坦白了吧。
  看热闹的行人为凌家人让开一条道,萧潭避让到角落处,趁着周围人昂首顾盼,悄悄抬眉。
  凌之嫣今日穿着一件他见过的衣裳,萧潭一眼就瞧见她了。从前她穿着那身衣裳跟他一起去过青藤山,那日发生好多事,萧潭全都记着。
  凌微澜夫妇走在前面,从容肃然。
  凌之嫣紧紧跟在凌之贤身后,侧影让人心碎,许是听到了周遭的话语,一路不曾抬头。
  她回到凌家,不知可曾留意到后院里那一溜从他身上滴下来的血,若是看到,她会知道他受伤刚回来时曾经去那里试图找到她,看到他的血迹,她会心疼吗?
  凌之贤清风霁月,偶遇旁人攀谈便驻足回话,远远望去,谦和中不掩锋芒,来日在朝堂上大概是另一个孔征吧。
  萧潭眼前渐渐模糊,等他到了西境,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果不幸死在疆场,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凌之嫣。
  秋高气爽,别人都有大好光阴,独他没有。
  凌家人进了寺内,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热闹也逐渐散去,萧潭合眼转过身,艰难地挪脚离开。
  等凌之嫣听说他从军的消息,会不会以为他放弃了她?
  以后他不在潇湘城了,司空珉不再有对手,会不会为着从前的事拿凌之嫣出气?凌之嫣受了委屈该怎么办?
  萧潭刚走出三四步便觉走不动了,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这是一场梦就好了,噩梦醒来,让他回到跟凌之嫣在青藤山赏花那天……
  不知凌之嫣要过多久才能想通,他现在离开,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纵有万般不舍,可是不能回头了。
  ***
  三日后,萧潭抵达西境,守将严逐和漫天的风沙一齐迎接了他。
  自从姜约国的骑兵截杀了大梁的商队,两国对峙已有七个月之久,大梁许久不在西境用兵,最初派来的军队花了数月才弄清边境的地形,加上粮草供应不足,战事便一直拖延到现在。
  “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姜约国归附。”严逐向萧潭解释当前的局面,“这事原本也不算难办,可是姜约国也有内乱,去年他们国内一分为二,南北各自为政,南边那一方想跟我们讲和,北边那一方偏阻挠不让,他们僵持不下,我们也不好轻率用兵,担心他们两边哪天一起对付我们。”
  萧潭知道,严逐之所以对他这般客气,都是看在昭王爷的面子上,他初来乍到,又没带过兵,根本出不上什么力。严逐让他领了一队哨兵,专门负责打探敌情。
  戍边的日子没有萧潭来之前想得艰辛,心已是迟钝和麻木的,孤寂和苦寒他都可以承受,即使是旁人叫苦的差事,他也体会不到。
  朔风如刀,太阳落山后,营帐内比白天冷了许多,手掌很快生出冻疮,疮口合了又裂,像旷野枯地上干涸的河沟。
  让母妃看见,一定很难过吧。
  冬去春来,跟姜约国小打小闹几次,有时是敌军坚守不出,有时是自己人准备不足,贻误战机。
  焦急无用,双方似乎都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萧潭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心平气静过。
  算一算月份,凌之嫣现在应该生下孩子了吧,不知是男是女。萧潭默念,老天保佑,那个孩子千万不要长得像司空珉,像凌之嫣一个人就行了。
  第二年秋,姜约国南北再度统一,北方首领占了上风,集结兵力反击大梁。敌军来势汹汹,严逐下令撤退三十里,待对方的主力孤军深入,事先埋伏好的大梁军队迎头痛击,两日内收复失地,斩杀敌军将领。
  战果传到京城却变了味,朝中有人揪住严逐后退三十里的事不放,指责他有辱大梁将士的威风,理应问罪。
  打了胜仗的严逐没能等来奖赏,反而被朝廷新派来的大将冯继替换了。姜约国趁冯继新来,不断骚扰边境,萧潭此时已领兵作战,见敌军耀武扬威,只得继续坚守西境。
  又一年,姜约国补充了兵力,在冯继巡防时将其围困,萧潭带兵救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冯继的死不知又在朝中闹出什么风波,此后几个月,粮草运送得越来越慢,眼看又要断粮,萧潭打定主意出击。
  只要能攻下离他们最近的这座敌军城池,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还能与原有的城寨互为仰仗。萧潭原先当哨兵时多次从此处路过,因而印象深刻。
  萧潭星夜领兵来袭,还未靠近就发现对方已经加强了防备。
  踌躇之时,他听见远处的马蹄飒沓,趴在地上判断了人数和距离后,忽而心生一计。
  来的是姜约国一支补充兵力,萧潭下令埋伏在中途,让士卒以弓箭作战。
  也该萧潭时来运转,姜约国的补充兵力刚经过,天上便风沙大作,数百只弓箭齐发时,敌军的呼叫声和战斗声都被风沙淹没。
  一场伏击悄无声息地结束,没有惊动守城的主力军。萧潭又让自己的人扒下地上那群姜约国死尸的军装,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他们刚才的路线继续出发。
  他在城池下叫门,没有等待太久,那扇重兵都难以攻破的城门,竟轰然对他敞开了。
  而这时,已经是他在西境度过的第四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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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京城四年 你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凌之嫣是在京城生下的司空眈, 孩子出生本是喜事,她却患了一场大病,卧床一个月有余。
  病愈后, 她说想在庭院里种一棵桃树, 司空珉隔日便从上林苑带回来一株树苗。
  刚栽下时不过是一截枯枝,三场春雨过后才见点点绿芽,次年春, 枝条与人齐肩, 在料峭微风中摇晃,又一年,枝桠上结出花苞,朵朵都是将开未开的期许。
  四年过去, 如今满树粉色花瓣压弯枝头,放眼望去, 宛如漫天彩霞。
  凌之嫣牵着司空眈向府门外走, 从桃花下缓缓经过时,司空眈伸出小手想接住两片飘落的花瓣,一面仰头问道:“娘, 桃树什么时候能结果子啊?”
  “也许明年吧。”凌之嫣也仰头瞧了瞧,一树灼灼映入眼底时,勾起漫无边际的思绪。
  司空眈蹦蹦跳跳地用脚下的风掀起地上的落英:“娘,明年我能长到多高呢?”
  凌之嫣想了想,伸手比划在自己腰间:“眈儿明年就有这么高了。”
  司空眈顿时惆怅起来,撅着小嘴道:“我怎么长得这么慢啊, 一下子能像爹那么高就好了。”
  凌之嫣笑意融融,一身杏衣清丽如月下白瓷。
  凌之贤昨日刚从青州办完差回来,用过早饭后, 原以为要闲居一日,不多时见凌之嫣带着外甥来了,欣喜不已。
  舅甥重逢,司空眈一把扑在凌之贤的膝盖骨上,一脸深情道:“舅舅,眈儿好想你啊,你这次给眈儿带了什么礼物呢?”
  凌之贤蹲下来笑道:“一来就要礼物,你怎么不问舅舅累不累呢?”
  司空眈听了,立刻抬起小拳头在凌之贤肩上用力捶了捶,把凌之贤乐得合不拢嘴。
  谈笑间,凌之嫣已进了正厅,凌之贤这才好奇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小厮将司空眈领去玩七巧板,兄妹二人才坐在茶案前说起家常。
  “武阳侯喜获嫡长孙,是今日办宴席吧?”凌之贤求证道。
  凌之嫣垂眸淡淡道:“嗯,司空珉去贺喜了。”
  凌之贤感到诧异:“这样的场合,你让他一个人去?”
  “不妥吗?我带着眈儿来看哥哥你,分身无术啊。”凌之嫣认真道,反驳得振振有词。
  凌之贤先是连连称是,放下茶杯后提醒道:“你听我一句,别由着性子,司空珉纵容你是他的事,但是你自己要明事理,武阳侯看司空珉独自一人去贺喜,他能高兴?”
  凌之嫣原本没想过这些,听凌之贤这样一提醒,神色有些闷闷的。
  凌之贤见她听进去了,又语重心长道:“我老早就想说你了,司空珉为你付出不少,牺牲也很多,当初要不是留下来照顾你,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兵部郎中。你呢,对他是不是太淡漠了?”
  “可是我……”凌之嫣想狡辩,却发现自己不占理。
  刚生下司空眈的那一年,临江郡有反贼作乱,武阳侯原本是要派司空珉去平叛的,那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可是因为凌之嫣病情反复,司空珉放不下心,最终推掉了那个机会。
  凌之贤的语气缓和了些:“你的心全放在眈儿身上,可是眈儿会长大的,等以后眈儿离了家,你老了,守在你身旁的,是不是还是你夫君?”
  凌之嫣讪讪道:“我没想过以后的事。”
  “你没想过以后的事,那我们说说眼前的事,你老是对司空珉这样不用心,他哪天忍无可忍,要纳妾了怎么办?”
  凌之嫣满不在乎道:“他要纳妾就让他纳好了,我不想过问。”
  “纳妾就让他纳好了——”凌之贤瓮声瓮气地学着凌之嫣的话,又阴阳怪气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呢!”
  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凌之嫣凝眉不语,听他继续分析利弊。
  “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眈儿现在还小,司空珉万一真纳几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妾,再生几个庶子出来,将来人家跟你争宠争地位,你怎么办?眈儿的家产会被别人抢走的,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博阳侯的嫡子庶子们争爵位,最后庶子赢了,不过就是前年的事。”
  凌之贤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凌之嫣不安道:“我明白了。”
  凌之贤心道:总算没有白费口舌。
  少顷,见凌之嫣脸色不大好,凌之贤又小声安慰道:“哥哥不是存心要数落你,我是希望你能学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现在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考虑以后的事,可是你要为眈儿想一想,你毕竟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吗?”
  凌之嫣温婉一笑:“凌大人的话,嫣儿谨记在心。”
  凌之贤放心地笑了笑,低头又饮了一杯茶,他还想说,希望她能过得开心些。
  当年的事,凌之贤至今也没有理清楚,按照嫣儿的说法,爹娘在海疆的那段日子,她一个人寄居在司空珉的家里,在那时怀了司空珉的孩子,可是她又明确否认司空珉欺辱了她,后来也答应了司空珉的提亲。看上去,两个人应该是知根知底的,为什么成婚之后,她反而不待见司空珉呢?
  这个过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遗漏,就像是七巧板上少了关键的一块,但嫣儿又决口不提。
  凌之贤想得入神,凌之嫣忽而打趣他:“哥哥打算何时成家呢?以后有了嫂子,哥哥肯定是位好夫君呢。”
  “真是没大没小的……”凌之贤的脸一下就红了,却又故作镇定道,“京城这些人家,浑水太深,我还是指望父亲在潇湘城为我挑一挑吧。”
  不等凌之嫣再说什么,凌之贤已起身去逗司空眈:“眈儿,告诉舅舅,你爹对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