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想还是维持现状的好。”我回答。养父母顿时笑逐颜开,亲生母亲则沮丧地垂下头。
  得到今后可以经常见我的承诺后,亲生母亲回去了。养父母交口赞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让我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还露骨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说我差点就陷入不幸。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寂寞。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亲生母亲。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偶然听养母说她又结婚了。
  对于养父母来说,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我却无法否认,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而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怀着这种感觉一天天过着日子。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阵骤雨,我把雨刷调到高速挡。
  “你不困吗?”我问旁边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才眯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首日语歌,我不知道是什么乐队,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着节拍。
  我们俩实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这句话。确实如此。与她邂逅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依恋愈发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总是这么盘算着。
  “这段时间你有点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感觉她是内心斗争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是吗?”
  “你不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我的确不想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了,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厌倦了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吧。
  过家家?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车身倾向一侧,沙也加在旁边惊呼出声。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恐怕有一个重大误会。”我说。
  “误会?”
  “关于佑介的‘父亲’,总之先回去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开动汽车。
  回到屋里,我直奔客厅,拿起佑介的日记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地方。
  “喂,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啊?”
  “说误会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他也没打算把日记给外人看,所以说欺骗可能也不恰当。”我合上日记,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们去二楼。”
  来到佑介父母的房间,我再次摊开那些信细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启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时,从来没说佑介是自己的儿子。果然两人不是父子关系,这一来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释。”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启一郎所说的长子,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着刘海,“长子在佑介日记里的称呼是‘那家伙’,对吧?”
  “没错。”
  “那和父亲不是两个人吗?”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日记里另外有一个‘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记里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日记里的‘妈妈’其实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龄差距过大,我们不是一直很怀疑这一点吗?而且你看这封信,”我拿起那沓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时启一郎的喜悦之情,因为是个男孩,甚至在内心大声叫好。会有这种反应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应该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两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可能佑介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吧。从这封信上看,长子结婚第二年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的男孩当然就是佑介。但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长子的父母接过来抚养。”
  “即便如此,让孩子管爷爷叫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扭着身子,显得很不愉快。
  “也许正是这一点,酿成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先声明了一句,“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启一郎是个相当严格的人。在对长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当长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时,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他在信上抱怨过,说长子‘太不争气了’。”
  “最后启一郎因为‘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而死了心,让长子放弃司法考试,转而当了教师。从信上来看,启一郎因为担心他的前途而走的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着长子结了婚,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就同样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
  “长子完全就是御厨先生的傀儡啊。”
  “你说到重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很明显长子的一切都在启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一目了然。启一郎会怎样对待这个孙子呢?”
  “从信上看,我觉得御厨先生把对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考虑到启一郎在和长子的关系上占据绝对强势,由爷爷给孙子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而长子的妻子更不会有异议,她本来就是因为性格温顺才被选为儿媳的。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我想启一郎也准备全面过问,不对,或许是要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再加上这时,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过来吧。”
  “虽然不知道长子有没有反对,但他的意见多半也无足轻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启一郎承担起了佑介父亲的角色。我想他应该不是刻意让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并没有纠正,说不定还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沙也加皱起眉头。“总觉得有点病态……”
  “对于启一郎来说,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样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吧。信上提到长子因为染指赌博,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这时他最担心的却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证明他已经将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了。”
  “哦,这样啊。那么……”说着,沙也加翻开佑介的日记,“圣诞礼物之谜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父亲。这里提到‘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如果是父亲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后面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
  “刚开始读到这里时,我还说是不是佑介的爷爷奶奶送的,没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这个,日记里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快给我看看。”
  我从沙也加手里接过日记本,哗哗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那篇日记。
  “你看这儿。”我把那页指给她看,“这里写着‘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御厨先生是要让佑介彻底疏远长子啊。”
  “因为对长子的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从佑介的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针是相当严格的。而佑介不愧是个乖孩子,不仅完全服从这种严格的管教,对‘爸爸’也满怀尊敬。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简直是把人当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着脸说。
  “他是在制作一个名为‘教育’的傀儡,而且进展很是顺利。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
  “就是御厨先生患了脑肿瘤吧?”
  “没错。”我点点头,“还没能实现心愿,就不得不中途放弃对佑介的教育,启一郎内心的这份遗憾可想而知。他对佑介的牵挂,只怕更甚于对自己生命的留恋。但更痛苦的还是被留下来的佑介。”
  “因为失去了指导者?”
  “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轻蔑的人—也就是‘那家伙’回到了家里,还是以父亲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