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通透的眸子,看穿他所有的故作矜持。
  “想吃直说。”
  谢泽卿的俊脸僵住。
  “放肆!你这和尚……”
  “吃,还是不吃?”
  无执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呵斥,直切正题。
  谢泽卿的话卡在喉咙里,暗金色的凤眼,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吃。”
  他十分矜持地,妥协了。
  说完,眉头一蹙,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对。”
  “朕乃魂体,无形无质,如何能食得你这人间的烟火之物?”
  无执安静地泡好两碗面,将一次性木筷覆在面碗盖上,目光落在谢泽卿身上,“你的魂体,被万灵怨气诅咒,千年不散。”
  “怨气为食,诅咒为锁,让你既无法消散,也无法触碰阳间一般实物。”
  谢泽卿脸色微沉,这是他千年来最大的痛楚与桎梏,如今被这小和尚轻描淡写地道破。
  只转眼间,那微沉的脸色便被惊诧所取代。
  谢泽卿见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凭空画出一个极为古朴的字符。
  一笔一划,明明无形,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飨】
  字符在水汽中一闪而逝。
  原本只属于凡俗食物的香气,在谢泽卿的感知中,瞬间变了。
  那霸道的香味之中,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供奉于神佛座前的香火气息。
  一股暖意且温养神魂的力量,从那小小的纸碗中弥漫开来。
  “此为‘飨祭’。”
  无执收回手,将泡面推到他面前。
  “以我之气,渡物之形,供奉于你。”
  “现在,可以吃了。”
  谢泽卿怔住。
  他看看眼前的泡面,又看看这个清冷得不似凡人的和尚。
  千年来,他是被诅咒的鬼帝,是人人畏惧的凶煞,是脱离六道的怪物。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供奉”二字。
  “哼,故弄玄虚。”
  谢泽卿嘴上不饶人,身体却诚实地凑了过去,学着无执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能穿过氤氲的热气,触碰到那双一次性的木筷。
  触碰到木筷的手一触即离,触感是真实的。
  “你……”
  谢泽卿抬眼,暗金色的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复杂情绪。
  无执已经低下头,用筷子卷起一撮面,安静地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也很专注。
  谢泽卿被他感染,也拿起筷子,学着无执的样子,吹了吹。
  魂体本感觉不到烫,但他依旧做了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模仿久远的,属于“人”的记忆。
  面条入口,谢泽卿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并非御膳房里任何一道山珍海味,没有繁复的工序,没有珍稀的食材,却霸道得不讲道理。温热带着韧劲的裹挟着霸道辛香的实体,在他的舌尖上炸开。
  暗金凤眼,在这一刻,倏然睁大。
  其中翻涌的,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的震惊。
  他忘了言语,也忘了仪态。
  只是本能地,将口中的面条咀嚼,咽下。
  然后,猛地低下头,看向那只小小的纸碗。
  “吸溜——”
  一声与他帝王身份毫不相符的急促的吸面声,在寂静的香积厨内响起。
  无执停下了筷子,侧目看去。
  不过他吃三分之一的功夫,谢泽卿面前的纸碗,已然见底。连最后一滴汤,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谢泽卿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然后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无执那只还剩大半碗的面桶上。
  无执安静与他对视。
  月光下的僧人,眉眼清冷如画,那双琉璃眸子,无波无澜,却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伪装。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他身为帝王的架子。
  “咳。”
  “此物滋味尚可。”
  用极为挑剔的口吻点评道,“就是分量太少,不利于朕深入勘察其究竟。”
  无执面无表情,抬起手将自己那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推到了谢泽卿面前。
  谢泽卿的俊脸,先是错愕,随即燃起一簇恼羞成怒的火焰。
  这小和尚,什么意思?
  施舍他吃剩的吗?!
  “你……”
  无执依旧不语。
  他微微歪了歪头,琉璃似的眸子清澈见底,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色厉内荏的模样。
  空气凝固了。
  谢泽卿的帝王威严,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面前,碎得像瓷片。
  他猛地将那碗面拉到自己跟前,玄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冷哼出声,“既然你如此诚心,朕,便却之不恭了!”
  风卷残云。
  当谢泽卿再次抬起头时,第二只泡面碗,也已经空空如也。
  他用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酱汁。
  千年了。
  他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尝过吃食的味道。
  “吃饱了?”
  无执开口,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尚足。”
  谢泽卿放下筷子,声音餍足。
  无执站起身,将两个空碗和筷子收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喂饱了,才有力气。”
  无执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明日一早,去那个兰若剧院。”
  话落的同时。
  无执倏然一顿,那张在月下白得像玉的脸,转向了门口,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脊背。
  无执的动作极快,身影如一道月光下的鬼魅,穿过门扉的缝隙,离弦之箭般掠了出去。
  谢泽卿瞳孔骤缩,立即跟上前去。
  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湿气,扑面而来。
  无执停下脚步,扫视周围,方才的窥视感随着夜色消失在空气里。
  对方退得很快,快得不留一丝痕迹。
  无执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脚边的石阶上。
  被青苔半掩的石阶,有东西在反射着一丝不属于月光的暗沉光泽。
  他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
  一枚铜钱,入手冰凉,质感沉重,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币。
  铜钱的样式极为古怪。
  外圆内方,却并非寻常的镂空,那方孔之中,竟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猩红色的石头,像是凝固的血。
  铜钱的正面,没有年号,只有一个扭曲的,仿佛是某种兽类的侧脸浮雕。
  那兽类生着独角,面目狰狞。
  无执将铜钱翻了过来。
  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谢泽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俯身仔细端详着那枚铜钱,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菩提树下按时响起了平和的诵经声。
  无执在菩提树下晨颂,雷打不动。
  谢泽卿飘在不远处,没有出言打扰。他盯着沐浴在晨光中的无执,俊美的脸庞在熹微的光线下似神似佛。
  萦绕周身的经文,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在空气中环绕流动,缓缓洗涤着谢泽卿魂体上的千年戾气。
  晨颂结束。
  “走吧。”言简意赅。
  片刻后,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破败的山门前。
  司机探出头,狐疑地看着这个荒山野岭的破寺,又看了看寺门口站着的,宛如画中谪仙般的年轻和尚,开口打招呼道:“去……兰若废墟?”
  “嗯。”
  无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泽卿将身体变得更透明了些,跟着飘进了后座,冰冷的阴气,让司机师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空调暖风开大了些。
  “小师傅,那地方邪门得很呐!”
  司机是个话痨,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无执。
  “五年前那场大火,烧得那个惨哦!听说到现在,一到晚上,废墟里还有唱戏的声音传出来呢!”
  “有劳施主,专心行车。”
  无执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司机悻悻然闭上了嘴。
  车内的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谢泽卿,正一脸新奇地研究着车窗外的电线杆和飞速后退的绿化带,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第一次进城的傻儿子。
  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出租车停在一片被施工围挡圈起来的废墟前。
  围挡上,“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大字已经褪色,旁边还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脸早已模糊不清。
  焦炭和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