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空气中,腐朽木料与尘土的味道里,多了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的甜腻腥气。
  “好个索命的鬼伶官腔。”
  谢泽卿带上森然杀意,“竟敢在朕的面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魂夺魄!”
  话音落,帝王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
  甜腻的腥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瞬间消散无踪。
  其他工人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看向那部碎裂手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
  无执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
  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木屑,僧鞋踩在那部依旧尖声唱着戏腔的碎裂手机旁。
  他弯下腰,径直捡起正在散播恐惧的源头。
  在他指尖触碰到手机的瞬间。
  刺耳的戏腔,像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屏幕上,【轮到你了】几个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无执的目光在这部碎裂的手机上凝视了一会。
  他抬起头,望向脸色发青的工长,“工钱,按日结清。”
  “主持,可、可是这活儿……”工长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
  “每人多一百。”
  无执垂下眼,解释道:“压惊。”
  钱,是最现实的镇定剂。
  工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很快就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干活。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落山前,工人挨个领了工钱,拿着工具结伴离去。
  无执以300的价格将那部屏幕破碎,就差报废的手机买了下来。
  “哐当——”
  后院的木门被工人们匆忙关上,庭院里,只剩无执和不知何时已凝立于梧桐树下的玄黑身影。
  “你买这废品作甚。”
  谢泽卿语气不太好,暗金色的凤眼,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唱戏的鬼东西,趁着朕驱散它那点脂粉气的时候,跑了。”
  无执置若罔闻。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将碎裂的手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巧一撬,揭开手机松动的后盖。
  “区区一个鬼伶,也敢在朕的疆域内勾魂夺魄!”
  “若非顾忌那几个凡人的三魂七魄,朕刚才便叫它知晓何为帝王之怒!”
  无执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内部精密的结构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电池与卡槽的缝隙间,夹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泛黄的纸。
  谢泽卿注意到,瞬间飘至无执身后,俯身来看,阴冷的气息拂过无执的耳廓。
  “此乃何物?”
  无执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脆的纸片捻出,轻轻展开。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脆弱得一碰即碎。
  一张戏票。
  一张来自过去的,印刷着繁体字的戏票。
  【兰若大剧院】
  五个字,带着陈旧墨香。
  票券下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一曲《游园惊梦》,赠与有缘人。”
  “故弄玄虚。”
  谢泽卿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那双金瞳却微微眯起。
  “兰若……这名字,听着便不吉利。”
  无执合上眼,将戏票放置鼻前细细闻了闻。
  戏票上残留的气息,并非房梁上阴煞锁魂钉的怨毒与狠戾。
  “这只鬼伶,不是十年之前布下咒印的真凶。”
  无执睁开眼,琉璃眸中清明一片,洗尽了所有迷惘。
  “它只是一个信使。”
  无执将那张诡异的戏票收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
  屏保上,一只极简风格的电子木鱼,正随着他手机的晃动,悠悠地敲击着,功德+1。
  谢泽卿好奇地凑近,研究那发光的方块。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搜索引擎。
  输入【兰若剧院】。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新闻。
  标题触目惊心。
  【百年梨园“兰若剧院”深夜离奇失火,化为废墟!当家青衣,名角陈伶就此失踪,或已葬身火海。】
  新闻配图,是一张烈火焚天的照片。
  那座曾经雕梁画栋、承载了百年风华的古老戏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色剪影。
  被火焚毁的戏院。
  唱着索命曲的鬼伶。
  一张来自过去的戏票。
  火焰吞噬梨园的黑白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无执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再往下划动。
  那张脸,即便隔着屏幕与五年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舞台的华彩与悲戚。
  “陈伶……”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无执关掉了手机屏幕。
  电子木鱼的界面一闪而过,功德+1。
  “你不去?”
  谢泽卿挑眉,见他准备回禅房念经,有些意外。
  “对方已然出招,你这秃驴,竟想当缩头乌龟?”
  无执抬眼静静回望。
  月光已越过树梢,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冷冽的银辉,僧袍的白色比霜雪更甚,整个人如同没有实感的观音像。
  “去。”
  “但不是现在。”
  无执站起身,走向后院。
  “为何?”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玄色影子。
  “天黑了。”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这里打车,要付夜间费。”
  夜间费。
  谢泽卿愣住,睥睨众生的眼,流露出纯粹对于凡俗逻辑的茫然。
  “汝……”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小和尚惊人的脑回路。
  堂堂身负佛骨、灵力内蕴的高僧,一个能让鬼帝都感到舒适的特殊存在,在仇家已经下战书、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
  他在计较打车的钱?
  “荒唐!”
  谢泽卿无语至极,有些生气。
  “区区黄白之物,竟能束缚尔等手脚至此!”
  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属于鬼帝的怒意让庭院骤然降温,梧桐树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簌簌发抖,不堪重负地落下。
  “朕一声令下,天下财富尽可取之!你这和尚,何其短视!”
  无执无视他的怒火,走回禅房。
  月光透过窗格,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影子。
  他从蒲团下,取出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沓理得整齐的,各种面额的现金。
  无执点了点,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又找出几个钢镚,仔细地放进僧袍的口袋里。
  动作专注,神情淡然,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香油钱。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满腔的帝王之怒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
  无执将木盒放回原处,这才回头看他。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表情,琉璃似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夜间,阴气最盛。”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它的主场。”
  “去了,便是送死。”
  “我不想死。”
  无执说。
  “修这后院,花了很多钱。”
  谢泽卿彻底无言。
  注释1: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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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谢谢支持[玫瑰][玫瑰]
  第14章 兰若剧院
  月光流淌在无执灰白的僧袍上,让他像一尊没有情绪,也沾染不得半点人间烟火的玉石雕像。
  他琉璃色的美目,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错愕的身影。
  良久,无执忽然道:“想吃昨晚的泡面吗?”
  谢泽卿愣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荒谬。
  方才还在讨论一个延续了十年的索命阴谋,转眼间,话题就跳到了果腹之物上?
  “哼。”
  谢泽卿扬起下颌,摆出身为帝王的倨傲姿态。
  “朕乃万乘之尊,岂会贪恋此等凡俗之物?”
  无执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声,脚步不停。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便将此事揭过。
  无执径直走向香积厨。
  谢泽卿跟上去,停在门口,看着无执熟练地从昨日相同之处拿出相同的纸碗。
  “且慢。”
  谢泽卿终于没忍住。
  无执的动作停顿,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朕……”
  谢泽卿一时尴尬语塞,随即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回颜面。
  “朕不过是好奇,此物明明干涩无味,尔是如何只凭一壶沸水,便将其化作那般霸道滋味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探讨某种高深的炼丹术,而非单纯的嘴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