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营帐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抹刺目日光直照在谢廷玉脸上,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朦胧之中,谢廷玉睁开双眸,就看到一熟悉的面容。
袁望舒寒着脸斥道:“堂堂一军主将,竟然敢拿自己的性命当诱饵。”说着一把掀开她身上的厚褥,见到大臂层层缠绕的绷带,脸色更沉,“你竟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这般儿戏……”声音忽地压低,“就不怕你家里那位知道了,要哭湿几条帕子?”
谢廷玉用未受伤的左臂撑起身,慢慢饮了半杯热水,这才道:“望舒娘,你终于来了啊。”
袁望舒自离建康北上巡边,短短数月间,边塞风沙已将她的肤色染深几分。一接到谢廷玉军中信报,她便即刻点齐青鸾军,日夜兼程直赴襄阳。
此刻,有亲卫手持信笺于营帐门处高喊,“谢将军,有您的信。”
袁望舒转身取来信件,塞进谢廷玉手中:“这才几日,信就追来了。看来你家里那位,真是心急如焚。”
谢廷玉将信笺仔细收入枕下,盘膝坐于行军床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瞧,我们仅以数千精兵,便吞下数万秦军。区区臂伤,何足挂齿。”
袁望舒抱臂挑眉:“是是是,谢大将军深谋远虑,说得在理。只要有谢大将军出手,就没有砍不下的敌军头颅。”
谢廷玉讶然,“你如今这么看得起我?”又道,“望舒,取舆图来,再把她们几个喊进帐。”
待诸将齐聚时,谢廷玉已整装端立,外袍齐整,立于沙盘前。
“如今我们已经将襄城夺回,此时我军士气大增,应当乘胜追击。”
她指尖掠过图上关隘,“北秦此前扫荡襄阳外围时,已占据南阳、新野诸城。此刻,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谢廷玉有条不紊地部署下去,攻打南阳要走那条路,带哪个营的兵力前去等等,桩桩件件皆都交代清楚。
王兰之等人点头离去。
谢廷玉从枕下翻出那封信笺,里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
【玉娘亲启。】
谢廷玉的眸光在玉娘上缠绵不去,不知为何,突感妻主二字会比玉娘更加顺口。
想到此,她叹息一声,王琢璋啊王琢璋,你果然说得没错,当招惹上建康城里最尊贵的皇室子,确实是得做到将军位份才有可能将人娶回家。
【闻你襄阳大捷,喜不自胜。然得知你手臂负伤,忧思难眠,料你饮食起居皆需人照料,只恨身无双翼,不能飞至你身边。自悔平生只习琴棋书画这些无用技艺,若早年修得岐黄之术,此刻便可随军相伴。】
【沙场征战,万望珍重。知你武艺超群,常身先士卒。然军中既设先锋官之职,若你屡次亲冒矢石,她人何来建功之机?为将者当运筹帷幄,非逞匹妇之勇。】
【前日偶经主院,见亭边翠竹成列。其姿挺拔坚韧,风骨凛然,恰似玉娘风仪。遂擅作主张,在长好院中也移栽数丛。不论你中意与否,既已种下,归来时也只能由着它们伴你晨昏了。】
【此去征途漫漫,不似之前,归期未卜。我当在竹影深处静候你归。若你偶有牵念,切莫吝啬笔墨,盼常寄书信。】
指腹摩挲着,忽觉纸质略厚,原来下还衬着一页。
【我住长江头,卿住长江尾。日日思卿不见卿,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谢廷玉将信笺收好,置于心胸口,不由低声喃喃,“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前与姬怜同榻而眠时尚未察觉,如今相隔万里,仅凭书信传情,倒让她恍然生出一种与姬怜已相守半生的缠绵情致。
想来,成婚倒也真的没什么不好,她
确实贪恋这般被人时时惦念的滋味。
“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哦,原来是——”她又低声哼起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另一句诗呢?哎呀,谢廷玉啊谢廷玉,当初被王琢璋按头背诗时嫌烦,如今倒真想不起来了。你是文盲吗你是?若不以诗词回信,怜怜只怕要说你心里另有郎君,所以才懒得费心写诗。”
帐外守卫的亲兵听到里头声,不由探头往里看去,就见着谢大将军跟个无头苍蝇似地原地转圈圈。
亲兵甲挠挠头,疑惑道:“将军何时有了郎君,不是一直都是光棍一条吗?”
亲兵乙瞪眼,“你怎么比男人还管得多,闭上你的嘴巴。将军帐中不论出现什么声音,都不得外传。”
谢廷玉仍然于帐中自言自语道,“哦,我记起来了,是——”
她即刻提笔研磨,于纸上笔走流云写下。
【怜怜,见信如唔。】
【池苑清阴欲就。还傍送春时候。眼中人去难欢偶。谁共一杯芳酒。朱阑碧砌皆如旧。记携手。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
不过才写完,心里就有一道强烈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别等了,别等了,回去就成婚吧!
于是,她毫不犹豫起笔,就着未干的墨痕,在信末紧接写道。
【怜怜,待你我重逢之时,便是我们成婚之日。】
尤绝不够,她又拿出一张纸。
【仍记上次在望舒娘婚宴担任女傧相时,席间金齑玉脍甚是可口。不若你我婚宴也备上百盘?只是那日喜糖过甜,枣泥馅尤不合口,不如交由城东大徐市坊制些清甜不腻的。】
【至于合卺酒器倒不必讲究,再好的玉杯或是银器,也比不上用怜怜锁骨盛酒来得醉人。】
【又或许是怜怜你用嘴叼着那酒盏来喂我也是极好的。】
亲兵甲耳边突闻脚步声,就见着谢大将军手里拿着信笺,脸上笑眯眯道:“这信需得速速送回,万分不得延误。”
尽管谢廷玉臂伤未愈,每逢攻城仍亲自策马阵前。将士们望见将军银甲映日,神采飞扬,无不士气大振。
出征半年,谢廷玉率军连战连捷,不仅收复襄阳全境,更将北秦所占荆州北部诸城尽数夺回。
军中无一不赞叹谢廷玉的筹谋,士兵们对她皆有敬佩仰慕之心。甚至是已经达到了一种神化的地步,认为此战只要有谢廷玉坐镇,那就必赢无疑。
谢廷玉对此感到很无奈。
北秦铁骑每破一城,将领便强纳民夫,纵容士卒当街劫掠儿郎,更焚毁民居,夺人钱财,形同匪寇。虽北秦可汗屡颁禁令,然收效甚微,百姓如陷水火,苦不堪言。
待大周王师收复失地,谢廷玉非但严明军纪,更开仓赈粮。军中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抚恤孤弱,百姓感其仁政,无不交口称赞。
这场战争犹如你来我往,又很激烈的回合战。城池屡番易主。北秦此番铆足了劲欲在大周防线上撕裂缺口,非但未退,反愈战愈凶。
然而北秦原本的速攻之策,却在谢廷玉层层阻截下屡屡受挫。战至此时,北秦六十五万大军折损过半,仅余不足三十万兵马。
自此拖成了长达两年的拉锯苦战。
如此算来,亦可以说成,自谢廷玉率军离开建康,已整整两载未归。
这年十一月寒夜,宇文玥、张燕与王兰之奉谢廷玉之命,率五千北府精骑突袭洛涧。本欲暗渡洛水奇袭三万北秦军,不料敌军早有防备,严阵以待。
宇文玥与张燕见状,当即变计,将偷袭转为强攻。铁骑强行渡涧,直冲敌阵。
其中,宇文玥一马当先,挽弓搭箭,竟将敌将自战船射落,随即挥动长刀杀入敌群,如入无人之境。
王兰之依先前与谢廷玉所定之策,率部侧翼迂回,猛攻敌军肋部。北秦阵型大乱,约万余士卒在混乱中跌落淮河,溺毙者不计其数。
鏖战至破晓,大周再获全胜,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如此,谢廷玉再度率军前进,直逼淝水。
滔滔不绝的河流两岸,一边是身着赤色军服的北秦,一边则是黑色玄甲的大周军士。两军如今已对望约有十日。
对峙已逾十日,大周欲渡江痛击北秦,而北秦则按兵不动,死守河防,誓不容敌越雷池半步。
相比于大周,北秦内部已然吵得不可开交。如今她们已退无可退,只能死守此处,且在这两年出征中,不少将军被大周的各类悍将斩下马,砍下的头颅数甚至都能都她们踢个蹴鞠好几场了。
更何况,北秦出征日久,女真、羌等部族士兵早已疲惫抗战。而大周又步步紧逼,几乎不曾留下一丝喘息余地。
议事堂内,众将面露颓色,于座上坐着一言不发,即使小案前有各类美馔,亦是食之无味。
赫连嫉脸上郁色难消,自眼尾至颈侧一道深深刀疤狰狞蜿蜒。那是去年一场鏖战中,她策悍马奋勇当先,迎敌之时,猛然冲出一员大将,手执红绸横刀,猎风翻舞。
二人交锋数个回合,赫连嫉竟被对方一刀劈中面门。若非亲兵拼死掩护,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才知那人正是大周主帅谢廷玉。此人的勇猛不亚于当年的王璇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