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第一列字上,开始一字一句地细读。
  [建安十四年,大周供派出三十万攻打鲜卑。主帅王琢璋坐镇中军,副将袁照蕴、桓斩月各领一军。]
  谢廷玉读到王琢璋三个字时,指尖在竹简上微微一顿,又继续看下去。
  [首战克复淮阴、下相二城,次战收复彭城、兰陵诸镇,斩敌三万,俘获战马五千匹。后王璇玑率八百精骑夜袭赫连部王帐,阵斩鲜卑王嫡女赫连姝,直取首级,鲜卑军心遂溃。]
  [建安十五年,因主帅王琢璋谋略失误,中军深陷泗水下游芦苇泽,与鲜卑主力死战三日,王氏铁血军几近覆灭。危急之际,袁照蕴率青鸾军驰援,截断鲜卑退路,阵斩赫连叱奴以下万余人。然此役惨胜,王氏铁血军折损逾七成,更痛失主帅王琢璋并其麾下骁将王璇玑。捷报传回,建康朝野虽表嘉奖,然琅琊王氏门楣自此黯淡。]
  一场悲壮的战争被寥寥几笔封存在史册里,文字是冰冷的,但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却是很难愈合的。
  谢廷玉手指微颤,突然口干舌燥。
  她闭上双眼,于无尽黑暗之中,刹那浮现的是王氏铁血军最后的惨象。
  箭矢如蝗般落下,身中数箭的士兵们仍用长矛支撑着不肯倒下。耳边是“死战!死战!”的吼声,濒临垂死至极的喘息,鼻尖萦绕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距离身亡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
  当魂魄从身体中逐渐脱离,谢廷玉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和王琢璋亲自制定的行军路线为何会出错?
  明明她已经斩下赫连姝的首级,剩下的残部本该溃不成军才对?
  到底哪里出错了?
  在过往的十一年里的每一日,她觉得她罪孽深重。她对不起王琢璋,对不起沙场上身死的战士们。
  如果她再小心谨慎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和王琢璋都不会死?
  刚开始当孤魂那几年,谢廷玉每日都惶惶而不可终日,时时处在自责当中。
  然岁月的风沙层层堆积,内心的愧疚已慢慢被时光抚平,但回首想来,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伤疤。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再开口,各自沉湎于各自的思绪之中,校书斋里静谧若湖。
  直至一只飞鸟摇晃地撞到窗柩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将垂首沉思的两人陡然惊醒。
  窗外有人大喊,“这笨鸟怎么天天都来这么一回?赶紧找个人把它射下来,煮了算完事!”
  姬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手一颤,不慎推倒案几上的茶盏,淡黄的茶汤慢慢洇开,将敞开的竹简浸湿大半。
  他赶紧从袖中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按压竹简边缘,吸去多余茶渍。
  谢廷玉则迅速将未殃及的竹简卷好,用丝绳重新系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案几上的杂乱打理好之后,又一同出去。
  其实从最里头的校书斋出去,有两条路,一条直通兰台阁正殿,另一条则蜿蜒通向偏阁。
  两人来时未曾留意,出去时却阴差阳错地选择那条僻静小径。
  这条路幽深曲折,恰巧经过一间虚掩的闲室,里面杳杳说
  书声从里头传来。
  “话说当年,她还只是江湖上一介不入流的小混混时,并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却很能打。而且她也没有姓氏,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名……”
  好像在说某位很神秘,但又很厉害的人物。
  谢廷玉与姬怜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对此留意。
  这间闲室其实是当作一间讲学堂使用。专门用来供兰台阁里的学士们讲学论道说书。讲的内容五花八门,既有神怪志异,亦有朝中要员的轶闻趣事,更少不了历代战役的得失评点。但万变不离其宗,终归要绕到忠君爱国、仁义礼智这些大道理上来。
  这原本也是兰台阁的职责之一,以史为鉴,教化众生。
  兰台阁差事清闲,又坐拥浩瀚典籍。不少人忙完手头的活计,便来此听上这么一段。今日堂内人影绰绰,却都屏息凝神,听得很是认真。
  ——啪!
  坐于案后的讲师将醒木重重一拍,见底下的众人都抻长脖子,一脸迫不及待,她再心满意足地往下讲。
  “她抢过来一柄三尺七寸的横刀,眉尾一挑,孤身一人立于数十匪人之间竟毫无惧色。刀光如雪,那柄兵器在她指尖翻飞,宛若游龙戏珠,在左右手之间切换自如。只见寒芒连闪,转眼间已是人头落地,尸横遍野。”
  听取底下哇声一片之后,讲师拿起茶盏喝下一口,这才徐徐道来:“这便是当年军中王璇玑校尉与王琢璋将军的第一次见面。”
  不曾预想会听到“王璇玑”三个字,谢廷玉的脚步同时一顿,默不作声地掉头就打算回去。
  她在今天来兰台阁之前,绝对没有料想过,她会有一日能够亲耳听到后人将她的前生往事编成评书。
  谢廷玉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悄声摸到最末排的座位,才后知后觉身边一直有丝丝缕缕的青莲香气紧紧地挨着她。
  她扭头一看。
  ……欸?为什么姬怜也跟过来了?
  姬怜敛声静气地坐在屏风后。
  那屏风又窄又高,正好将他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偷听位置。
  谢廷玉倾身凑近,压低声音:“殿下怎么也跟来了?不是要去还竹简吗?”她说话时,气息不经意拂过姬怜耳畔。
  姬怜指腹抚摸微微泛红的耳垂,斜倪谢廷玉一眼,“我和你一样,什么都听,什么都看。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殿下和我一样,都是很好学的人。”
  谢廷玉环视一圈。
  讲师娘子身着靛青色直领纱袍端坐台上,腰间束着素白绅带。底下的人有的身姿倾斜,着一身兰台阁的素雅蓝白色公服,有的则是衣着随意,看来和她一样都是旁听生。
  姬怜将手上的竹简放在桌上,以手支颐,眸光渐凝,听得很认真。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那王璇玑年方十六,便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实在是后生可畏!”
  说到尽兴时,讲师娘子突然拍案指向台下某个年轻女郎:“你十六岁的时候,也能只拿一把横刀,眼都不眨一下,轻松带走十八名寇匪吗?”
  那人连连摇头,三连否定,“不能,不能,我不能。”
  讲师娘子广袖一甩,声调陡然拔高:“自然不能!那可是王璇玑!”手掌一拍,“这般十六岁能面不改色单挑寇匪,且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诸位可曾见过第二个?”
  除了姬怜和谢廷玉,底下众人齐声回答:“没有!”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突然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谢廷玉竭尽全力控制住嘴角的抽搐,用余光瞥向身侧。
  看到听得一脸意犹未尽,很是入神的姬怜,一个念头蓦地就浮现在她脑海里,不会姬怜之前在竹简里找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下一刻,她认为自己的这番大胆猜想很没道理。
  要不,再看一眼?
  谢廷玉索性明目张胆地转过头去,不期而遇地,撞进姬怜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殿下,好像对这位王璇玑很感兴趣?”
  姬怜颔首,“她很厉害,你不觉得吗?”
  这下谢廷玉是真疑惑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从她心里冉冉升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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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谢廷玉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姬怜会对她的上一世感兴趣?
  当年,她担任金吾卫一职时,才堪堪十七岁。那个时候姬怜生下来了吗?和她在宫里打过照面吗?
  谢廷玉再次凑过去,“殿下如今芳龄多少?”
  问男儿家年龄多少,和当众说你脸上的妆花了,口脂掉了,头发乱了是一个道理,很没礼貌。
  姬怜高昂起美丽的头颅,冷酷回答:“谢廷玉,你是不是颅内有疾?”
  讲师娘子继续在台上唾沫横飞,“古来有言,骐骥骋千里,非伯乐不显。王琢璋初见王璇玑时,便起了招揽之心。”
  她有节奏地在案上叩击,“将军暗忖,如今大周正值用人之际,此等良才岂可埋没?于是,王琢璋不仅替王璇玑还清赌债,还将她典当偿债的刀赎回。王璇玑承此人情,也甘愿留在王琢璋身边。”
  “然则,”讲师娘子话锋一转,“仅凭武艺终究不足。诸位当知,只习武艺而不通文墨,终究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莽妇,纵有万妇不当之勇,亦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料。”
  她叹息一声,“所幸璇玑虽出身市井,识字但不通笔墨,却天资聪颖。王琢璋便亲授其书法丹青,更许其阅览府中珍藏的《孙子》《吴子》等兵法典籍。二人这般,亦师亦友,当真难得。”
  底下的人听得入神,皆不由自主地拊掌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