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成朱方才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回过神来:“公子说的是,药要趁热喝才好。”
  她说这话,眼神却有些飘忽,匆匆向赵绣脸上投去一瞥又很快收回,像是难以承受负担。
  燕翎盯着她,神色不明,却没再说什么,只淡淡道:“你下去吧。”
  成朱有些犹疑,小心翼翼地抬头道:“药凉了就不好了……”
  燕翎笑了笑道:“倒是个忠心的奴婢。”他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亲自将汤匙递到赵绣的唇边,“孤亲自喂他喝药,这下你可放心了?”
  成朱见状,如蒙大赦,立刻转身离开,脚步匆匆,似乎满怀心事。
  赵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因窘迫而有些羞涩,轻轻道:“臣自己来便好了。”
  “别动。”燕翎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仔细地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然后递到赵绣唇边。
  苦涩的药味,就这样弥漫在两人间。
  赵绣就着燕翎的手,温顺地一勺一勺喝着。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一点一滴在舌尖蔓延开。
  一碗药见了底,燕翎用指尖点去赵绣唇边的一点药渍。
  “苦么?”
  赵绣愣了一愣,道:“还好。”
  燕翎轻轻笑了笑,忽然俯身,极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带着点药汁的清苦。
  “苦的。”燕翎轻声道,那双黑沉的眼眸里映着赵绣怔然的模样,“……那又如何?孤只愿与你同甘共苦。”
  赵绣听见,心中只觉跳漏了一拍般,一时竟忘了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燕翎心情似是极好,低低地笑出声,只将他复又更紧地拥入怀中。
  赵绣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心绪万千。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仿佛能够驱散所有阴霾与寒意一般。
  作为赵国的质子,他完成了使命。那么作为赵绣,作为自己,他这支漂泊的小舟,是否能够真正地找到一处可以停留的对岸?
  阳光晒得人骨头有些发酥,所有的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似乎都要在这片暖意中融化了。
  赵绣渴望沉溺在这片安宁中。
  可是成朱的异样又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些谎言与算计。他微不可察地想要更靠近燕翎,贴近那片温暖宽阔的胸膛……
  就在这时,燕翎叹了口气。
  赵绣的心一僵,下意识地微微支起身子。
  那种松弛与安心,就如潮水一般很快退去了。
  燕翎感受到了他的变化,轻轻道:“怎么了?”
  赵绣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么?”
  燕翎怔了怔,语气带着点安抚:“没什么事。”
  过了一会,他才闷闷地开口:“孤答应你出兵赵国,现在赵国内乱平息得差不多,那些大臣却不满意。”
  赵绣听闻,声音便低了下去:“是臣让陛下为难了……”
  提到那些大臣,燕翎有些愠怒,眼里尚存君主的威严。
  “这燕国到底是孤的燕国,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
  他握住赵绣微凉的手,温柔又亲昵:“只要孤在一天,他们就扰不了昭阳殿的清静。”
  赵绣低低地道:“臣……”
  燕翎不欲多谈,便打断了他,转而说起别的:“方才说到桃花。待到春日,桃花盛开,便在树下支一张软榻。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坐在树下读书,小憩。再收集些落花,酿酒或者做糕点,如何呢?”
  他描绘的画面宁静美好,带着一种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在这深深的宫墙中,却更加令人神往。
  赵绣被这场景打动,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一些,含笑道:“若能再得陛下相陪,便是人间盛景。”
  燕翎凑到他耳边,窸窸窣窣地笑着道:“孤当然要陪在你身边,阿绣此问,难不成还想甩下孤吗?”
  赵绣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燕翎的目光无意中又扫过方才成朱放药碗的几案上,眉头又皱了起来:“不过你这侍女,近来可是有些魂不守舍。”
  赵绣心中微微一沉,还是斟酌着词句为成朱辩解几声:“她在赵国时便跟着臣……这几次或许是被吓破了胆,才会有所失仪。”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道:“再过些日子,想来就能适应了。陛下……便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燕翎不置可否,只嘱咐道:“依你便是,她若伺候得不上心,便再换几个稳妥的人来。”
  日光西移,暮色四合。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深冬暖阳,便是难得的一晌贪欢。
  第23章
  临近春日,年关已过,赵国的内乱终于渐渐平息。
  有了燕国军队的帮助,赵绸得以顺利即位,主持朝纲。
  烛火幽暗,赵绣望向窗外,有些神思恍惚。
  天色已暗,想来燕翎今日不会来了。
  他手里还握着那枚小巧的金屋,拨开拇指盖大小的房门,就看见两个米粒大小的小人相拥在一起。
  他握得是那样紧,以至于金屋已经带上了体温,松开手才发现掌心被咯出红印。
  连日来的惊涛骇浪终于得以平息。赵国平定,自己的伤势渐渐痊愈,就连一直动荡的内心也变得平静,一切顺利,像一场不敢奢求的美梦一样。
  是燕翎的温柔与庇护为他圈出了一片安稳的天地。
  他是无根基的一抹浮萍,细而弱的一根枝蔓,如今攀附燕翎才得以生存。
  这份庇护,是深冬中的温暖,是一根救命稻草,让赵绣感念。
  但四四方方的昭阳殿,岁月静好,与世隔绝,何尝又不是一处精心的牢笼。即使每日锦衣玉食,不过也是仰人鼻息,燕翎的爱是这天地间的唯一尺度。如果一朝不再拥有,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更何况,一切的根基本就是因谎言而起,所以直至被揭穿的那一刻,他都会惴惴不安。
  这让赵绣刚刚生出的一点微弱希冀,也化为了无形的利刃。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成朱推开门,端着热茶走了进来。
  她比往日沉默,却稳重得多,将茶点轻轻放在赵绣手边的矮几上,便打算悄无声息地退下。
  “成朱。”赵绣轻声唤住了她。
  成朱一顿,转过身来,眉目低垂:“公子还有何吩咐?”
  赵国的危机解除,她却没有变得轻松,心事重重,像一根绷得更紧的弦。
  赵绣看着她,目光透露出关切,“你近来沉默,可是有心事么?”
  成朱猛地摇头,声音却有些发涩:“公子不必挂心,奴婢很好。”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赵绣,然后低声道:“公子的药快煎好了,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去瞧瞧。”
  说罢,便几乎是仓促地行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赵绣看见她眼神一闪而过中透出些怜悯,心中困惑,却隐隐生出不安。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觉得终究是空空如也。
  只能把那小小的、核桃一样大的金屋紧紧攥在掌心。像是溺水的人妄图牢牢抓住唯一的浮木。
  恰在此时,殿门外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个面生的内侍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函。
  “公子……赵国来的家书。”内侍的声音平静,说罢便将信函放在了案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快到赵绣还来不及询问。
  赵国……家书?
  赵绣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攉住了他。
  他入燕国为质以来,便几乎与赵国隔绝了音讯。燕翎向来多疑,往来信件定会亲自过问。所有送来的片纸只字,岂能逃过他的眼目?
  那这封信呢?
  赵国新君即位,定是多事之秋,缘何要在这时给他写一封,必定会被燕翎拆开的家书?
  他指尖颤抖,拆开了那封信。
  起初几行,还是赵绸对他寻常的问候,以及感激之情。似乎在感念他身在燕国周旋,助赵国渡过难关,劳苦功高。
  字里行间,却忽又陡然一转,提到了经年旧事。
  “昔年燕君落水,绸一丝善念,救得燕君,若非如此,兄长亦无由近其身畔……”
  赵绣周身泛起一股无法磨灭的冷意。
  当年却是赵绸将落水的燕翎救起。
  临行前,赵绸将这件事告知于他,让他将这秘密当做最后一张底牌。
  信纸在赵绣手中颤抖,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将这最隐秘的旧事,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给燕翎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往下看。
  后面的内容更是让他如坠冰窟,赵绸先是以新君的口吻,褒奖他有功,朝中大臣皆感念于此,随即话锋一转,声称不日便要接他回国。
  赵绣看着那信,心中生出无限凄凉。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却分明是忌惮他功高震主,要让他永久地放逐在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