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来到燕宫,算来已是一年有余,步步为营,处处深渊。如履薄冰,勾心斗角,到底是消磨了他的心力。赵绣比从前更沉默寡言,心思也更让人猜不透,眼里蒙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那其中涌动的复杂神色。
  即使自赵国时便伴随左右,成朱也觉得他和赵绸那股温柔和气的劲其实并不相像。
  赵绣太沉默,太安静,总觉得让人难以亲近。
  成朱欲言又止,最终与他挨近了些,将声音压低,颤抖着道:“公子……”
  赵绣轻轻地应了一声。
  成朱看着他,眼中透出茫然无措:“绸公子传来消息,说是国君病危,左不过一两日了。”她有些哽咽,“国中情势危急,虽然绸公子与王后娘娘已有准备,但恐怕支撑不住。”
  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成朱猛地握住他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臂,恳求道:“公子,如今只有陛下能救赵国了!您去和陛下说说好话,求他,求他发兵……”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然传来通传:“陛下驾到——”
  成朱慌乱地松开手,面色煞白地退到角落。
  燕翎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些肃杀的寒气,目光未曾扫过角落里的成朱,直直地向赵绣走来。
  成朱随同几个宫人离开,临走前向他投去一个慌乱的眼神。
  赵绣的心猛地下沉,他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心中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惶恐。
  燕翎语气如常,似乎未曾觉察到他的异样,拉着他的手,闲话家常般说起一些琐事。
  赵绣有些机械地应着,心中忐忑不安。
  这样的大事,燕翎一定知道,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忽然,燕翎的话音消失了。
  他顿住,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绣。
  于是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在浓烈的香薰中显得沉重,令人窒息。
  燕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赵绣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张苍白的面皮,看穿他心中的思绪。
  赵绣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只能紧紧攥住,不让自己显得过于胆怯。
  沉默,依然沉默,只有炭火发出细微的爆鸣声。
  突然,他的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赵绣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挣脱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
  燕翎的大拇指贴在他的脉搏上,想必能感受出那里正因惊惧而狂乱地跳动不休。
  “赵国的事你知道了?”燕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赵绣浑身一颤,嘴唇翕动,却像被粘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最后只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燕翎凝视着他失魂落魄地脸庞,缓缓道:“那你想求孤吗?”
  求?当然……这是他唯一的使命。
  赵绣想起自己离开赵国那日。
  天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很低,像一块又脏又旧的厚被子,沉甸甸地盖在头顶上。
  侍女成朱在身后的船舱中打点着行李,做着最后的准备。码头人影稀疏,只有几个奉命相送的官吏,都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疏离。
  母后与绸弟都不曾来,他们留在王宫,只有他孤身一人,要去往一个危机四伏,完全陌生的地方。
  赵绣知道自己一直心思细腻,持重老成。所以母后在他和赵绸之间左右摇摆后,最终选择了他。
  他坦率地接受了这种命运,可如今箭在弦上,却发现自己还是怕得不行。
  心脏在胸中不安地跳动着。他喉咙发紧,一股酸涩的热流几乎要从眼眶中涌下来。只得背过身去,不让别人见到自己的失态。
  去国离乡,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又如何不怕?
  小舟将逝,他孤身一人,心中忐忑,终于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对岸故土。
  往后孤帆远影,只有小舟在浑浊的江水中轻轻摇晃,驶向未知的命运。
  如今,彼岸触手可及,他却近乡情怯地忸怩起来。
  燕翎凝视着他:“孤可以出兵,但代价是赵国要永远依附于燕国,称臣纳贡。”
  赵绣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眼眸低垂着,弥漫着水汽。
  燕翎看着赵绣静默垂泪,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松开赵绣的手腕,用指腹擦去赵绣冰冷的泪水。
  这种猜忌的游戏,时间太长只会让两人越来越远。
  “或者……”他的声音因为疲倦,终于比往日多了一份柔软,“你有什么可以给孤?”
  赵绣眼中含着泪水,撇过头,轻轻地道:“陛下想要什么呢?臣只怕自己一无所有……”
  燕翎却突然抱住了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赵绣的额上。
  “已经够了……你,孤只要你。只要你属于孤,便够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最终放弃了这场试探与权衡。
  这个人数次舍身相救,还不够吗?
  燕翎厌倦了赵绣的血与泪,厌倦了赵绣的恐惧,厌倦了政事上的计较与得失。
  这一刻,燕翎只想顺从本心,那是他在燕宫中摸爬滚打,已经几乎遗忘,此刻却突然强烈复现的冲动。
  想要庇护的冲动。
  赵绣依偎在他的胸膛,意外地发现那颗跳动的心,是这样炽热。
  当一直紧绷的神经倏然松弛,却没有夙愿得偿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有些厌倦,厌倦这样的表演,厌倦无休止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循环。
  一丝微小,不容忽视的悔意突然钻进了他的心。
  或许,赵绣也曾在谎言与骗局中意外地得到了一颗真心,哪怕只有片刻。
  他在燕翎怀中微微动了动,又抬眼望向窗外那株枯树。
  “陛下……不知春天来时,昭阳殿外那棵树,会开什么花?”
  第22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寒冬腊月,燕国正是苦寒的时候,可是昭阳殿内炭火烧得正旺,便驱散了那种严酷,只在空气中留下清淡的,微微浸透着药香的暖意。
  赵绣的伤口已经结痂,几近痊愈,心事也好了大半,是以面色比从前红润了些。
  他身上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将脸堆在细软的绒毛上,微微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倦怠的猫,望向窗外的庭院。
  燕翎坐在不远处的檀木案后,本是处理政务,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他身上。
  见此情状,便忍不住笑了笑,走到赵绣的身后,轻轻抱住他。
  赵绣眼睫颤了颤,似乎是被他惊醒。
  “吵到你了?”燕翎笑着问道,“看什么那般出神?”
  他看着赵绣静谧的眉眼,突然心中一动,忽然将手掌覆在赵绣的眼眸上。
  指腹笨拙地触碰到他低垂的睫毛时,感受到那蝶翼一样的颤动,忽而心中就多了一丝新奇的珍惜。
  那样的情感,是燕翎之前从未感受过的。
  赵绣被他蒙着眼睛,感觉那股掌心微妙的暖流,正渐渐蔓延开。
  黑暗笼罩,隔绝了视线,但是却是温柔的。
  耳畔回响着燕翎的呼吸声,比平时更缓更沉,更松弛,也更让人依赖。
  就连他自己的呼吸,心跳,也不由随着燕翎的频率逐渐搏动。
  “在看那棵树。”赵绣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想春天来的时候,它究竟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燕翎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贴近赵绣的耳朵,轻轻道:“想来应是桃花。昭阳殿旧主喜爱桃花,先帝在时,命人移栽过来的。”
  “桃花么?”赵绣低低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淡淡一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热闹非凡,很好。”
  燕翎看着他淡淡的笑颜,心中一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下颌轻轻压在赵绣的头顶,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那株桃树。
  “孤本想效仿先帝,也为你移一株别的什么树。若你喜欢桃花,便也很好。”
  赵绣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道:“臣很喜欢。”
  恰在此时,成朱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殿中。她的脚步极轻,几乎悄无声息,视线掠过两人交叠的背影时,有些踌躇,最后只将药碗轻轻地放到榻边的小几上。
  放下药碗后,成朱本打算安静地离开。燕翎却被声响惊动,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了审视的一瞥。
  成朱下意识地垂首敛目,不敢与他对视。
  “药煎好了?”燕翎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君王惯有的威压。
  “回禀陛下,刚刚煎好的。”成朱的姿态恭谨,身体却有些颤抖。
  赵绣见状,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既然药好了,怎么还不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