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赵绣身子一僵,低垂眼眸,强笑道:"别人,莫不是绸弟么?确实总有人说我们像。"
  燕翎轻声一叹,突然揽过他的肩膀道:"谁又提到他了呢?"
  赵绣的声音低低地道:"不就是陛下么?当年在赵国,我们三人是常作伴在一处的。陛下偏与他更亲近,想来是他有福气。"
  燕翎笑道:"可如今是你陪在孤身旁,倒是你比他更有福气。"
  "陛下若是真想绸弟,便找个由头把臣打发走了,再去差人接他回来罢。"赵绣板着一张脸,声音又轻又小,听在耳朵里痒痒的,像一支梦里的羽毛轻飘飘地悬在空中,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牢骚。
  燕翎俯视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小脸,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道:"你又这样多心。"又道:"孤早已说过,其实无论你们谁来,孤都觉得很好。"
  赵绣道:"臣并非是说那些违心的话。臣离去时,唯有母亲与绸弟前来相送。那一日臣立于舟前,看着他们二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觉凄然……究竟不知何时才再能重逢呢。"
  燕翎静静地听着,手仍放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感觉透过衣裳,使赵绣不自觉感到一丝焦灼。他低垂着眼眸,说不出是故作深沉,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狂热,还是本能地感到一阵低落与绝望。
  "你的母亲是王后,纵然失宠多年,也不会轻易失势。若赵绸争气,他日平定内乱,登上王位也未可知。"那只手离开了赵绣的肩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
  "陛下。"赵绣握紧了他的手,"臣其实并不担心他们。即使赵国动荡不堪,可他们始终彼此陪伴着度过。而臣……"他的声音沙哑,似有哽咽之意。"臣担心的是自己。臣乘船来到燕国前的那一夜,夜不能寐,望着周边仿若无尽的江水,突然想到了陛下。"
  他鸦羽般的眼睫颤栗着,手心布满了淋漓的冷汗。"不是作为以后将要服侍的君主。臣想的是,陛下十三岁那年来到赵国,不过是个孩子,便要孤身一人离开故国,又是怎样的心情?"
  燕翎道:"一晃过去这么多年,孤差不多都忘了。"
  赵绣勉强一笑,嗓音更加喑哑:"光阴如梭,白驹过隙,臣来燕国已经一年了,可那夜的心情却仍似昨日一般时时浮上心头。每思及此,臣便感到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同陛下亲近些呢?"
  燕翎握着他的手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臣那时候还不懂,如今轮到自己身处其境,才知道是何等的凄清……偌大的燕国,臣孤身一人,仿若浮萍,唯有见到故人,才知道自己是谁。陛下与臣稍显亲近,臣便欢欣雀跃;陛下与臣冷落疏远,臣便寝食难安。陛下在赵国时,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情吗?"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一滴泪倏忽从眼角滑落,白瓷般素净的脸便仿佛添了一条裂纹,透出些凄楚的意味。
  "这样的话,你从未和孤说过。"燕翎看着赵绣憔悴的面庞,心中震动。"你竟是这般所想么?"
  “陛下那时比臣更小,更年幼。臣和绸弟又不得宠爱,比不得陛下如今身份尊贵。能付出的,也只有一点玩耍陪伴,可那时臣的冷淡疏离,会否也深深刺伤了陛下呢?”
  "你不必怕。"燕翎的声音难得透露出一丝温情,"孤从未这样想过。那时你们与孤一起长大,护着孤不愁吃穿,不受欺凌。孤已是非常感激。"
  赵绣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燕翎却已经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冷意,又如同命运的尾巴转瞬即逝。一切都像一场梦,经年的旧梦。燕国的窗纱,薄薄地像一层雾,雾里看花,恍惚中他好像又看见了赵国的一片飞花乱红。赵绣眨了眨眼,雾渐渐散了。他在窗外看见一棵树,树后露出了成朱绿色的裙裾。
  第9章
  燕国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燕翎的恩典也如流水般送进了赵绣的宫殿。成朱对这些赏赐向来殷勤,都统一收了起来。
  一日,她从库里翻出一件燕翎新赐的狐皮制的锦裘,很高兴地展示给赵绣看:“奴婢见这狐裘皮毛光亮,想来是陛下库里的珍藏。”
  赵绣淡淡一笑道:“可已经是夏天了,要这狐裘来又做什么?”
  成朱笑着道:“哎呀公子,平白无故想那么多做什么?奴婢只知道,这是件好东西。奴婢要好生守着,预备着给公子冷天穿。”
  赵绣道:“我又不喜欢冬天,若有可能,倒是一辈子都不想穿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指却拂过那件白色的狐裘,轻轻一抖落,便如初雪流云般翻涌,感受着那皮毛的轻软,赵绣恍惚触动了心弦,觉得喉咙干涩得很,试探地低低笑了一下,又因为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而笑,便很快收起了笑容。
  成朱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苍天见怜,我们公子终于也扬眉吐气了。"
  赵绣看着她那不加掩饰的笑容,心里却蓦然记挂起那日树后绿色的一抹倩影,抿了抿唇,敛去笑意。
  他本是一个多思的人,觉得不好薄待了这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侍女,只是每日看着,一时疑心她存了别的心思,一时又担忧她举止无状,惹祸上身,偶尔想到这事,便觉得心里发慌,到处都不甚如意。
  恰巧燕翎又差人通传,成朱收好东西,便笑嘻嘻地告退了。
  自那日他含泪辩白一番后,燕翎似乎心情很好,比从前更常来见他。赏赐的物什一点点堆积,午夜梦醒时身边不再是一团空荡的冰冷,而是香枕锦被,这让赵绣的燕宫生活多了些实质感,在无尽的江水中,终于有一处可供羁旅之人停泊休憩,即使心中明白这温柔乡不过宛如水中沚般尘缘缥缈,也足以让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感到慰藉了。
  燕翎喜怒无形,就算曾经颇得圣眷的妃子,一段时间后也会被抛之脑后。一如陈美人,一如葵姬。待到盛夏草木蘩荫,黄鹂鸣啭之时,这些后宫中往日的风云人物,都已经稀稀拉拉尽数失了宠。
  这日,赵绣路过御园,正觉得日头毒辣得烤人,想到阴凉下避一避。成朱却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道:"公子您看,那位不是葵姬娘娘么?"
  赵绣看向她示意的方向,只见一个窈窕身影正坐在树下,黑亮的青丝梳成一个美丽的发髻,簪饰却比从前减了许多,端正地坐在那里,有种姣花照水的娴静之美。
  成朱道:"奇怪,这位娘娘从前做宫人时便性情泼辣,一飞冲天后更是盛气凌人,竟也有这般安安静静的时候么?"
  赵绣道:"世人都是这样一体两面,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成朱凑到他面前,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是说她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吗?"
  赵绣不语,只是含笑摇了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想葵姬却先看见了他,喊道:"那边的人,是质子殿下么?"
  赵绣只得向她走来,道:"娘娘今日出来赏花么?真是好兴致。"
  葵姬道:"赏花?没有陛下的御花园,即使万紫千红,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神色恹恹,一幅兴致不高的样子。指尖少了蔻丹的艳色,更显得一双手削如玉葱,紧紧地攥着一方素色绣帕,把纹样都揉皱了。
  赵绣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话里话外的失落之意,只得沉默不语,倒让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葵姬见状,又笑起来,方显露出几分往日的娇俏模样,道:"这些日子看殿下颇得圣心,倒让妾忘了,您本身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呢。"
  赵绣道:"臣的身份出入内廷,多有不便,更不该与后宫妃眷过多接触。若因此传出流言,倒岂非令陛下为难。"
  听闻此话,葵姬面色复杂地笑了笑:"质子殿下礼数周全,妾便想不到这些。陛下喜欢您这样的聪明人,也是应该的。"
  她说这话时,脸庞有一半隐藏在树荫之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另一半则尽显失意的惆怅。她本是个气质端正的美人,旁人看来,却比之前故作矫揉的样子要顺眼许多。
  赵绣看着光影斑驳下葵姬的侧影,突然想到了许多事。她的宫女出身,她的骤然获宠,那一日在荷花池旁,她银铃般放纵的笑声……眼下的季节荷花正盛,可她已没有心情去看它们盛开了。
  赵绣不语,一颗心心绪复杂,便借故告辞了她。葵姬也不曾挽留,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日暮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头垂落身后的青丝,等待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缘分。
  走了许久,他低声问成朱道:“她是燕国人么?”
  成朱怔了一怔道:"这个奴婢倒是没听说过。"她小心地看了看赵绣的表情道:"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绣淡淡笑了笑,道:"不过一瞬追忆,恍惚觉得她也有某处与我相似罢了。"
  成朱听了,又不信般伸长脖子,回头看葵姬那已经远到看不清的身影,直到彻底看不清了,才快走几步回到赵绣身边,笑嘻嘻道:"她那股轻狂劲和公子才不像呢。不过奴婢觉得,她若是能散下长发,背影应该与公子能有六七分相似。'赵绣轻轻道:"你也觉得她那头乌发生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