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奚重言带着一点笑:“你把积蓄都给我填窟窿,我死了,你怎么办?”
  刘春岑抹掉眼泪,又问:“那你到底哪来儿的其他钱?”
  新风向只肯花八十万,买断两部电影的所有成果,并且要求奚重言停止官司,删掉帖子。
  “明面上我只能接受,但是八十万甚至还不清剧组欠款。”奚重言说,“好在周楚楚留下的U盘里,恰好有一段录音,是和魏峥相关的……他在整条利益链里只是个‘鬣狗’,上层出事不会牵连他,但是如果我曝光了这些证据,却能让他坑蒙拐骗的事情败露。”
  这就是他所说的“敲诈”,奚重言说:“他又给了我三百万。我付清欠款,把八十万转给了Gillian。”
  他说到这里又感到命运戏弄的荒谬,笑了下:“只是她已经不需要了……那八十万又回到我手里,我就一直存着它,连本带利,没有动过。”
  “你今天转给我,是想以我的名义给以宁?”
  奚重言承认,这是他今天上午的想法,但是现在谷以宁的状况,似乎这笔钱又成了多此一举,就连他这个人对于谷以宁来说,也许也是……
  “所以你根本没打算和以宁坦白。”刘春岑打断他的思绪,问他:“奚重言,你老实告诉我,你说以后你去和戴医生商量,你是怎么商量的?你到底有没有在想办法治疗以宁的病?”
  奚重言垂下眼睛,没有看她。
  “现在不是时候。”他说,“他好不容易到了稳定的状态,又在做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工作,奚重言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人,他想不起来才是对的……”
  更何况,是谷以宁自己选择的遗忘,他该以什么身份出现?
  就像是那笔没有抵达的汇款和信,和一个迟到的挑起无关紧要过往的回款单。
  从来都是多此一举,不是吗?
  刘春岑静静听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样,你到现在都没明白。”
  奚重言抬起头,看着她,他也在等一个答案,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到底该明白什么,走向何处。
  刘春岑没再解释,只是起身走进卧室,打开一个带着黄铜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房产证。
  “这是你给我在北海买的房子,你说让我在你过身后就去那里住。”刘春岑把红本放在奚重言面前的茶几上,“这个房子,也是用那笔钱买的吗?”
  “妈。”奚重言知道她没有去住过,立刻解释说:“这不一样,这个房子的钱是,我是用卖剧本的钱买的,是我应得的。”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当时说得好听,想让我去个山清水秀养老的地方,我问你,你其实是怎么想的?”
  “我……”
  她并不需要奚重言的解释,这么多年,甚至从一开始她收到这份‘遗产’,就看得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思。
  “你是希望我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个没人提起你的地方。你想让我早点忘了你,你还害怕有人会对我指指点点,说就是这个寡妇,老公死了儿子也死了,儿子异想天开要拍电影,最后却欠了一屁股债,还跟女明星有一腿……”
  奚重言愣住,声音发抖:“我只是,想安排好你们的生活。”
  “可是我不需要,这个房子我去看了一眼。”刘春岑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打开窗户就能见到海,小区门口就有沙滩,周围邻居都是养老的同龄人,出门有菜市场和广场。真的特别好,特别特别好,但是我在那儿只会想,我只会想我离我儿子太远了,离你爸也太远了,我一个人在那里过得再好,有什么意思?”
  “我宁愿住在这个老房子里,看见路边的花儿草儿都能想起你小时候淘气,楼上楼下的人都是你爸的老同事,有人会跟我聊一聊他。”她摸了摸奚重言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更像是奚重言小时候,那么陌生又熟悉。
  “更何况,让我住在一个我儿子血汗钱换来的房子里,你觉得我真的能忘掉吗?”
  奚重言抬起头,在刘春岑温暖的手掌下,他很快却又冷下去,说:“是这样吗?我总是选错。”
  刘春岑摇头,沉着脸看着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口:“你错的不是这些选择,而是你忘了,这本来就不该是你一个人做选择的事。”
  “对我是这样,对以宁也是这样。”她慢慢地,像是小时候辅导奚重言作业一样,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他。
  “他到底在乎什么,你从来不问,总是猜测就做决定。他真的害怕惹是非吗?他会不理解你帮助周楚楚她们吗?还有他为什么要忘了你,他为什么觉得你背叛他?又为什么在台北过得很好却偏要回来?这些你不让他醒过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真正的想法?”
  奚重言肩膀开始颤抖,他想要说点什么,说他是如何一遍遍计算这些数字,算清利弊。
  他想要再次说一遍他是怎么胆战心惊又运筹帷幄,才做出的这些决定,才能保护好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想说他了解谷以宁,知道真相会让谷以宁内疚,内疚会让谷以宁一直陷在过往之中,谷以宁需要的是忘了这些是非,才能在自己死后走出去。
  可是他又猛然想起,恰恰是这些隐瞒的真相,才让谷以宁浪费了整整七年。
  他以为自己重新活一次是在纠正,他的纠正方式是放下自我,全然支持谷以宁去完成他的理想,相信谷以宁可以做到。
  可是这个决定,却又还是奚重言一个人做的。
  谷以宁在意的,是隐瞒和欺骗,是他从没把谷以宁当做战友,是他一次次自大和自作主张。
  他差一点……他已经在重蹈覆辙。
  “你现在还要瞒着他,给他这些钱让他拍电影,可是如果他真的收了钱之后才知道真相,你觉得他会心安理得吗?难道不是像我看着那个房子一样,心里想的只是,自己什么都没做,根本什么都来不及为你做。你自己扛下来所有,是为了让我们安全,还是让你自己安心?你让我们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安心呢?”
  说了太多,刘春岑渐渐脱力,她坐下来,在奚重言的身边,看着他讲不出话来的样子,既生气又失望,却又夹杂着心疼无奈。
  “所以现在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她问,“是不是被以宁发现了什么?”
  “是。”
  “如果不被他发现,你就打算一直瞒着他是吗?”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合适的时机,这个身份更容易……”
  “那要以这个身份陪他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机?”刘春岑反问他,“等他完完全全忘了奚重言,完全接受了你是莱昂,然后再告诉他吗?你怕他病得还不够重吗?”
  奚重言所有的答案都像是浮在大气层的云,雨季到了,积云总会落下,浇得他彻彻底底,浑身湿透。
  “你们……”
  在他和母亲对峙的时候,黄兴拿着钥匙开门进来,被突然出现在自家的人和眼前的氛围镇住,只发出了两个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春岑怔了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莱昂和以宁吵架了,他今天来这儿住一晚。”
  “这样啊。”黄兴笑了起来,走进来安慰他们:“吵吵闹闹很正常嘛,有误会要早点说清楚,就好了。”
  奚重言几乎什么都没听见,更没有力气应对黄兴,他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很突兀,这个身份,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站住,你去哪儿?又要不商不量地做什么?”
  刘春岑严厉起来,奚重言几乎出于本能站住,扭过头双手垂在身侧:“我回去……”
  “回哪里?”刘春岑教给他:“回这个字,只能用在回家,你今天就住这儿,想清楚之前不要走。”
  莱昂在原地僵了半天,没敢抬头,只听话照做。
  他不知道刘春岑是怎么和黄兴解释的,只是僵直地,从成年之后就没有这样被指示安排过,被动听话地躺在那张曾经属于他的床上。
  夜色沉沉,这个对他而言已经过分狭小局促的床上,他想的不仅是刘春岑的话,而是不受控制地听到,他和谷以宁的最后一次争吵。
  病情最后还是瞒不过谷以宁,任何一个和他常日相处的人都不会注意不到他的病态。
  谷以宁从看到就诊单,听他坦白这个病的学名和发病机制,再到听到医生的诊断,都表现得像是他只是得了一些炎症上火,像是世界上不会有什么疾病是不能治愈的,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地陪着他复查,治疗。
  尽管他的出血已经蔓延到了四肢肺腑,身上的淤青和不时的咳血都在提醒着他时日无多,但谷以宁执拗起来,就是有本事对这些都视而不见。
  他觉得自己不该视而不见,谷以宁还在分校做什么狗屁资料管理员,肖军那群人还在虎视眈眈,而《第一维》……
  拍不完了,一切关于他的人生未来都已经宣判了,不会再改变了,唯一能改变的是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