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没问题,你把邮箱地址发我手机就好。”
  莱昂把刘书晨的邮箱发过去,挂断前说:“还有个不情之请,因为是惊喜礼物,麻烦暂时替我们保密。”
  Jasmine笑了:“当然。”
  他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在台阶上从午后坐到黄昏。
  今天有天气预报里难得一见的晚霞,粉色的层云叠加橙色蔓延向天空,学生们纷纷停驻在路边和教学楼门口,举起手机仰头拍照。
  他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抬头时,正好撞见一只手机摄像头,女孩慌忙收起手机,又很快拿出来:“同学,我刚看你坐在这儿很美,所以拍了照,你不介意吧?”
  莱昂摇摇头。
  女孩的脸和晚霞一样红:“那……我可以加你个微信吗?我,我把照片发你。”
  他看着她,很礼貌地笑了笑说:“我是同性恋。”
  “啊?哦,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关系。”
  你看,不是很简单?
  在厉潇云问他要手机号码的时候,约他出去唱歌的时候,半夜醉酒要求他去接她的时候,无数次他都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出这五个字。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想起张知和告诉他:“Leon,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就理解这一切,但是请你记在心里,如果没有地位和认可,那今天的谷老师,可能连入场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为公平和原则而发声。”
  他当然理解,曾经他也是这套理论的践行者——先获得地位才有资格拒绝,于是用自以为圆滑无害的方式避开冲突,融入体制,然而结果却是一塌糊涂。
  谷以宁呢?
  去台大是奚重言安排的,成为胡蝶的编剧也并不是他自己争取的,回到央艺是顺理成章,在收到的来自Jasmine的描述里,他在台北时候也没有费心钻营什么交际圈,只是一如既往做他该做的事。
  谷以宁其实并未真正改变,他低头却没有弯腰,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也仍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和判断。
  改变的只是他对于“奚重言”的看法。
  可如果这样,如果在这样的谷以宁心里,奚重言是个可能的功利主义者——他又怎么会耿耿于怀七年?为什么会嫉妒这样的一个人,非要拍完他的电影来证明自己呢?
  到底哪里出了错?
  “想什么呢?”
  他又一次抬起头,天色已经暗下去了,粉色的晚霞变成蓝紫色,只余地平线处一道火色的落日,在灯盏般的余晖之间,浓绿的树影前,谷以宁穿着淡驼色大衣,站在他面前。
  莱昂眨了眨眼睛,恍然像是大梦初醒。
  “你,你病假怎么还来学校?”
  谷以宁还戴着眼镜,朝他走了两步,也坐在台阶上:“有场本科生预答辩,不参加不行。”
  路过的学生对谷老师打招呼,他淡笑点头,似乎很疲惫,摘了眼镜揉了揉鼻梁,没再戴回去。
  莱昂从他手里接过带着体温的银框眼镜,看见谷以宁鼻梁上压出了红色的凹痕,盛着一湾落日的光,让他毫无根据地想起日月潭,虽然他从没去过。
  “台北好吗?”莱昂问。
  “台北?”谷以宁微微挑眉,有些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但还是回答说:“就是城市都会有的样子,高楼、汽车、街道、便利店、大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这些?”
  “好奇就去看看,你的护照不是可以去旅游吗?”谷以宁看他一眼,拢了拢大衣随意说,“但别找我做旅行攻略,我没太多印象。”
  莱昂手里摸着他的眼镜,又问:“你在那儿待了那么久,没去过什么旅游地吗?比如……爬爬山,看看古迹。”
  “不记得了。”谷以宁很自然地说。
  “台北的寺庙是不是很灵?”莱昂低声说,“哪一座更好?佛光山还是凌云寺?”
  谷以宁不愿提:“没听说过。我也不懂这些。”
  莱昂却只问他:“你不懂也不信,那为什么还戴着这个手串?”
  “这个?”谷以宁抬手看了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长辈送的,是一个祝福。”
  “这个祝福不是已经生效了吗?你已经忘了奚重言。”
  “是啊,是已经忘了……”谷以宁声音越来越低。
  莱昂却还在咄咄逼人:“你记忆力那么好,出了名过目不忘,见过面的学生都会记得名字,背起电影史所有年代都分毫不差……有那么容易忘掉吗?”
  谷以宁不明白他在追问什么,还在认认真真解释:“我说的忘掉是指放下,不会刻意去想,但不是记忆抹除,这个词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指代。”
  莱昂在他的认真中落败下来,像确实对中文并不熟练的外国佬一样,虚心说好的,学习了,谷老师。
  他的手机在衣兜里轻轻震动着,Jasmine很热情,发来照片和往昔回忆,其中一张是谷以宁跪在观音莲座前,于香火笼罩之中,虔诚闭目静拜。
  她说谷老师初到台北,最感兴趣的就是寺庙佛塔。
  其中缘由她自然不会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博士生”多讲,只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帮忙去观音山拍些素材。有位师父一直记挂谷以宁,偶尔会在脸书问她谷老师的近况。
  谷以宁闭了闭眼,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从他的脸上散去了。
  他那年观音前是求什么?是为亡故之人求往生,还是为自己求解脱?那些愿望实现了吗?
  奚重言静静地看着他,语言凝固在空气中,他像猴子捞月,在水的另一头,离深潭下的月影仍隔着千万尺距离。
  “对了。”谷以宁睁开眼,说到长辈他想起来——
  “那天在医院的刘阿姨,就是奚重言妈妈,他叫我去家里吃饭。”他想了想,好像还是不太理解刘春岑的要求,却仍照做,对莱昂说:“她想邀请你也去,嗯,你就当是感谢你对我的照顾?老人家很热情,如果你下周末有时间……”
  “有时间。”
  他像是终于摸到了水面,急忙伸手。
  “我有时间,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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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smine/胡女士:是胡蝶的女儿,六章在潭洲电影节和谷以宁喝咖啡的好朋友
  第36章 重生
  东桥里三号院,九十年代初的机关单位小区,比谷以宁住的芳苑里还要老旧,但因为几年前统一翻新过,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新。
  莱昂提着一盒精装巧克力礼盒,站在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下,看了一会儿冒出嫩芽的树干,谷以宁的车便进来了。
  不出意外,谷以宁看到巧克力后除了皱眉没有其他反应,并出于好意告诉他,在国内拜访长辈一般不会带这种高糖零食。
  “说不定她很喜欢呢?”莱昂说。
  没等摁门铃,门从里面打开了,刘春岑真如他所说,很喜欢那盒巧克力,她摸着包装上的粉色蝴蝶结,站在玄关失神片刻,竟然没如往常一样拉着谷以宁赶快进屋。
  “干妈?”谷以宁叫她一声。“您怎么了?”
  刘春岑捋捋额前碎发,抬头时笑容爽朗,却没看送礼物的莱昂,而对谷以宁说:“没什么,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你们。”
  “喜欢就好。”
  谷以宁熟络地换鞋进屋,鞋柜前已经摆好了两双拖鞋,他常穿的那双是灰色的,换好后,谷以宁便随着黄兴去厨房帮手。
  剩下旁边另外一双拖鞋,大一码,耐克的黑白色运动款,白色鞋面边缘泛黄,很旧却很干净。
  刘春岑目光寻寻觅觅留在拖鞋上,视线里出现棕色头发,男孩坐在换鞋凳上,低头脱了运动鞋,穿上那一双,尺寸正合适。
  他抬头对刘春岑笑笑,刘春岑这次没躲开,怔然看着他。
  他笑着问:“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饺子。”
  “什么馅儿啊?”
  “韭菜。”
  “放了虾仁?”
  “有。”
  “一猜就知道。”
  他笑着站起来,刘春岑随着他的动作而抬起头,嘴唇紧紧抿着,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快,快去洗手……洗完手一起来包。”
  “马上就来。”
  “他哪里会包饺子。”谷以宁从厨房端着馅料出来,随意接了一句,又问刘春岑:“今天怎么这么丰盛?黄叔叔说您要好好露两手,就连饺子都是两种馅……”
  刘春岑慢慢从玄关挪到客厅,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谷以宁又叫了一声:“干妈?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嗯?”她这才把视线从洗手间的背影,挪到餐桌旁,对谷以宁柔和笑笑说:“没事,没事。”
  “两种馅啊……”她扶着椅子坐在桌旁,“荠菜素馅是你喜欢的,韭菜……招待客人嘛,就多准备一点儿。”
  谷以宁笑了笑,在餐桌上摆好面板和擀面杖,“说的也是,让小朋友尝尝您的手艺。”
  刘春岑笑了声低下头,手里仍摩挲着那盒巧克力,等洗手间的人走出来她又随之抬起,怔怔看着对方走近,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在对她说:“巧克力要不要先放起来?不是说一起包饺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