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许书梵深深呼出一口气,趁着浅井先生开口询问祁深阁这辆车子性能和行情这种无关紧要话题的片刻,在夜色中几乎悄无声息地展开那张从这次饭局伊始就始终被自己握在掌心、此刻已经被冷汗微微濡湿了边角的纸条,顺着宠物铭牌的走向,迅速藏进了小橘脖颈间细密温暖的毛发中。
  然后,许书梵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最后抚摸了一下小狗的发顶,与浅井夫妇二人告别。在他们的注视中,他钻进祁深阁的车子,缓缓沿着被倾轧出来的冷硬车辙离开这里。
  第二天,由于天气原因,两人的航班晚点了一个钟头,直到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才磨磨蹭蹭地起飞,升入高空。
  全世界所有航空公司提供的的飞机场质量都大同小异,许书梵看着自己面前餐盒里因为酱料涂抹不够均匀而根根分明的意大利面,只觉得没什么胃口。
  祁深阁看出来许书梵自从今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显得兴致缺缺,对着餐桌上自己提前半小时起床煮的早饭也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散神态,总显得没什么精神。
  勉强把自己的那份午饭给吃完,他抽出湿巾擦了擦自己的十指,转过头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许书梵额头上的温度: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发烧?”他有些不确定地撤回掌心对比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因为结果还尚不明显而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许书梵今早上为了让自己气色尽可能好一些而特意涂了不明显的唇膏,尽管身体经过昨晚的折腾已经到了十足的强弩之末,但整体看起来还是正常的。
  他倒没有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只是四肢软绵绵的有些不舒服,比平常的状态还要更差一些。
  可面对祁深阁,他仍然不得不强撑着。
  第55章
  不过对许书梵而言,这种程度的不适至多只能算家常便饭而已。
  从白天到黑夜,在生病的这漫长的四年里,他遭受的太多,习惯的也太多了。
  “我没事。”许书梵握了一下祁深阁的手腕,对他很平静地笑笑,笑容里却有几分不容违抗的意思。
  两人分开,许书梵转过脸看向舷窗之外厚重而延展的云海。
  不得不说,在遣词造句这方面的造诣上,先人的智慧实在让人赞叹不已。“云海”之所以是海,大概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着的舒卷犹如涨潮时层层叠叠的波浪,裹挟着天际的颜色一直延展到视线尽头,将日光卷入看不见的地方。
  “睡会吧,马上就要落地了。”
  祁深阁的声音带着些柔和,看向许书梵时,同时也看向了他眸中湛蓝的天光。
  许书梵摇摇头。
  现在还剩下的每分每秒对于他来说都太过宝贵,他不想把这些时间——尤其是跟祁深阁在一起的时间浪费在超过维持生理机能的睡眠上。
  于是,剩下的旅途中,两人默默无言,气氛闲适,只是都睁着眼睛,看云层之后的日光变换,天色逐渐变为低纬度海洋上空特有的一碧如洗,然后飞机渐渐降低高度,最终舷窗通透,看见海洋。
  这里的海,与函馆相比,真的很不一样。
  这是在许书梵心底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如果非要比较,他大概会把这里的海比作尚且还是水手的埃蒙德唐泰斯,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破开迷雾,征服未知,到达彼岸。
  而函馆,大概是于连吧。
  阴郁苍白的野心家,一切汹涌的暗流都只是藏在雪后灰白的天色之下。
  飞机在冲绳机场缓缓降落,两人尚未踏上地面,只是在等待行李托运的机场大厅,便能够从穹顶的缝隙中嗅到一股海风的味道。
  提前查好了天气预报,他们在下飞机之前就提前脱下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薄衬衫,然而此刻站在这许久没有体验过的陌生气候之下,还是感觉有些热得异常,没过多久就出了汗。
  这种感觉让祁深阁更加向往海滩和酒店自带的泳池,毕竟他在东京上高中时在学校的游泳队里算得上王牌主力之一,代表学校拿了不少业余赛事的金牌。
  上大学之后一直住在函馆,那里的各方面条件显然都不太适合这项运动,于是游泳也暂且被祁深阁搁置起来,只是偶尔去运动馆的时候下下泳池而已。
  办理好所有手续,两人带着轻便的行李走出机场。
  循着提前做好的攻略找到不远处的轻轨,第一天晚上定的酒店在市区,原因是许书梵提出想要在吃完晚饭之后去具有这里特色风土人情的街头逛逛。
  来之前特意办理了冲绳本地专用的交通IC卡,从那霸机场坐到酒店只花了二百七十日元。两人先去酒店房间办理入住、放置行李,然后便出了门,慢悠悠地在暖风扑面的黄昏街头晃。
  既然都从日本的领土最北端来到了这座南边漂浮在太平洋中的岛屿,那么特色食物自然是不能不吃的。
  只不过刚从颠簸的飞机上下来,两人都不算太有胃口,最终在街头徘徊半个小时之后选择了一家本地特色菜餐厅,进去点了几道清淡的小菜。
  “要不要尝尝海葡萄?”祁深阁看着菜单,有些不怀好意地指了最顶上打着“冲绳特产”大字广告的照片给许书梵看,“这玩意在别的地方很难吃到。”
  许书梵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吃到这种特殊的藻类,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点头答应。
  不多时,配着专属酱料的海葡萄与两人点的咸鱼豆腐、海藻汤一起端上来,大部分盘子里都是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倒是的确十分有热带的气息。
  “请吧。”祁深阁对着盘子做了个绅士的手势,同时用日语笑眯眯地谦让:“别客气,许先生。”
  许书梵看了他一眼,有些视死如归地伸出筷子夹了一串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海葡萄,先用嘴唇抿了一点饱满的果实下来,在舌尖碾碎,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
  “怎么样?”祁深阁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
  许书梵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用十分严肃的表情慢慢把口中的所有东西嚼碎吞咽下去,这才抬眼有些意外地对祁深阁道:
  “还不错。挺甜的,有股加了糖的海带的味道……而且口感也很神奇,像口香凝珠,脆的。”
  祁深阁挑了挑眉:“这么神奇?”
  “嗯。”许书梵点点头,把盘子推到他面前,“你尝尝。”
  此时已是冲绳本地时间的晚上七点,天色将黑未黑,透过明亮干净的玻璃窗,能够看见远方夕阳试探着矗立在海平面的浪潮之中,云层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烧红的绯色晚霞。
  店铺的老板显然也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在窗边的许多地方都悬挂了叮铃作响的风铃,趁着现在海风转向陆风的势头将所有门窗都打开,让整间餐厅弥漫着这首由自然谱曲作词的轻音乐,带着白噪声一般的慵懒舒适,荡漾在暖洋洋的黄昏下。
  许书梵突然觉得有些困倦。
  今中午吃了一点已经有些凉了的飞机餐,他胃部自然是不舒服的,而且这不舒服由于最近几天都坚持着没有吃药而愈发来势汹汹,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拼命压抑着一股想要干呕的冲动——即使是强迫自己把一口口带着鲜甜海风气息的特色食物填进口中的当下。
  看着面前白瓷盘里外壳剔透、甚至隐隐可以反射亮光的海葡萄,有那么一瞬间,许书梵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
  其实刚刚来到函馆的那一阵子,虽然已经临近医生当年给他划定的期限,但他的整体身体状况其实还好——既是因为这三年在全世界旅行时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自制力,从来不摄入一丁点医嘱不允许的食物,也因为服药一直很规律,几乎从来没间断过。
  唯一一次破例,便是在他第一次见到祁深阁的那天晚上。
  其实这件事发生之后许书梵自己想来,也觉得巧合得有些过分。
  他本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甚至有时候会嫌弃呛人的刺激味道会污染味觉,对酒精作用下的麻醉感觉更是没有一点依赖。
  可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他从札幌坐新干线来到函馆,在函馆站下车之后精疲力尽,浑身从上到下都是冷的,冷得连抬脚都费劲,血液流通变得十分困难。
  所以,到了市区以后,他突然就很想喝一杯。
  喝一杯烈酒,让酒精顺着喉管流进食道,同时也流到灵魂和大脑。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可那一刻,强烈的欲望驱使了他,来不及去多想什么,他便已经拐进一条灯火明灭的小巷,在没有抬头看店名的情况下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一杯最能醉人的麦烧。
  许书梵也曾经设想,如果自己没有在那晚因为大雪封路、火车延迟而在日落之后饥寒交迫地来到函馆,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拐进那条有着祁深阁小酒馆的巷子,甚至如果祁深阁不是中国人,如果两人没有因为寂寞而开展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