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祁深阁还是第一次从许书梵口中听说自己像狗,虽然惊讶之余很想顺着这个话题一探究竟,但毕竟外人在场,为了面子还是忍不住略黑了下脸,充满威胁地给了浅井悠璃一个眼刀:
  “不该关心的别乱问,小心被灭口。”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的十分融洽,无论是菜色还是气氛都十全十美。浅井夫妇二人的性格可谓十分互补,女方说起话来荤素不急、大方爽朗,爱玩爱笑,男方则与她恰恰相反,内敛含蓄,甚至有些内向羞涩,但每当他看向自己的妻子时,许书梵仍然能从那视线中捕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
  那是浓烈到让人吃惊的爱意。
  这样的情绪,他也曾经在祁深阁眼中窥见过数次。只不过由于那人在这方面脸皮颇薄,而且甚是擅长伪装自己,所以只有短短数次,却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第54章
  一切如常,几人气氛融洽,把酒言欢。但祁深阁仍然能注意到许书梵面对面前的食物兴致不佳,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动过几次筷子。
  但不得不说,此人做表面功夫的能力可谓十分高明,虽然东西没吃多少,但看起来却一直在不住地动筷子,显然是为了照顾做东请客的浅井夫妇心情。
  祁深阁把这一切都收进眼底,然后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
  玩了几个简单的小游戏,许书梵运气颇佳,几乎没怎么输,因此也堪堪躲过了众人玩闹性质的劝酒,自始至终只是沾了沾唇。
  然而尽管已经如此小心,可饭局进行到尾声,熟悉的感觉还是顺着胃部的神经侵袭而上,搅弄着许书梵的理智。
  他垂下眼,默默看着自己盘子里烧鸟留下的辣椒粉和油渍,心想自己也是作死,明明知道现在吃这些与自杀无异,还要顶着祁深阁怀疑的视线装作无事,一口一口吞下那些原本自己不配得到的食物分子——以及酒精。
  事到如今,其实连许书梵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只知道凭着已经痛苦到将近麻木的直觉,在祁深阁提出要远行的那一天,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一旦做出,就将永远不可能找到退路的决定。
  “书梵,别光顾着吃饭呀,和我们碰一个杯吧。”
  浅井悠璃轻快甜美的声音硬生生拉扯回了许书梵的神志,他掀起眼皮,看见对方坐在自己对面,神色轻松地遥遥端了盛满清酒的玻璃杯晃晃:
  “就算没有祁深阁这层关系,我们大概也能变成可以在一起把酒言欢的好朋友吧。这是小橘带来的缘分,不是吗?”
  许书梵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因为小橘不小心遗失到店里,自己又误打误撞走进了浅井一家与她展开奇妙对话的事情,于是低低抿唇一笑,也不推辞,拿起自己面前没喝几口的酒杯就要递上前去。
  然而,胳膊还没往前移上几寸,便被一只横空出世的手四两拨千斤地拦住了。
  “这酒是她们家私酿的,度数不低,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最好还是别作死了。”
  祁深阁压低声音,同时不动声色地压了一下他的手腕,想用个巧劲,就这么把那只杯子给转移到自己手里来。
  然而,在这种事上一项好脾气的许书梵这次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来,虽然表情仍然笑吟吟的没什么变化,但掌心握着那杯子的力气却像是动了真格,任凭他夺了半天也纹丝不动。
  祁深阁不由得再次皱起眉头。
  浅井悠璃毕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还是颇为细腻的。她注意到祁深阁的表情不太对劲,虽然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具体对话,但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大致猜出来许书梵必定有什么不能喝酒的难言之隐,于是赶紧出来打圆场:
  “啊,书梵你是不是最近在戒酒?不好意思,都怪我唐突了,你喝果汁就好,等你从冲绳回来以后养好身子,我们再一起开一坛新的。”
  酒吧事业刚刚起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对当老板的小情侣必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可能在开春之际仓促地做出连续外出旅游这么久的决定。
  浅井夫妇虽然没有多问,但之所以要特意邀请两人在临行之前来店里做客,言下之意也是为了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自己力所能及的困难之处,必要时帮扶一下,帮他们尽快渡过这个难关。
  从席间祁深阁和许书梵的表现来看,似乎一切正常,最起码这对情侣感情很和谐,并没有吵架闹分手。
  既然如此,那大概便真的是身体或心理健康出了什么问题、亟待出趟远门好好调养了。
  听了浅井悠璃的话,祁深阁紧紧皱着的眉心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某种让人恨不得立刻缴械投降的审视意味盯着许书梵看。
  而后者,也破天荒地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
  到最后,这场缄默又让人不明就里的拉锯战还是以祁深阁的让步告终。
  “只能喝这一杯。”
  他盯着许书梵泛着一抹薄薄血色的颧骨,半晌,才松开手,低低发出一声警告。
  许书梵这才冲他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嗯”了一声后站起身,分别与浅井夫妇二人碰过一个发出清脆声响的杯,然后十分敦实地将杯中所有酒液一饮而尽。
  北海道本土的特色自酿酒与西伯利亚烈酒因为地理条件而自然衍生出来的某些特质颇为相似,虽然比起伏特加来远没有那么凶残,但毕竟还是带着凛冽的高纬度寒风,猛然喝进口中,像吞了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无疑,从食道到胃管一路燃起火苗,被灼烧得生疼。
  在酒精落进胃袋的那一瞬间,一阵足够让人眼前冒起白光的剧烈痛楚席卷了整个世界。
  但这疼痛持续的时间只有一瞬,因为片刻之后,许书梵的内脏就像休克一般彻底失去了直觉,连疼痛都已经不配拥有,只剩下一片无声又无力的麻木。
  有那么一瞬间,许书梵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当时在函馆山顶,祁深阁问他的那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当时自己回答,从山顶观景餐厅俯瞰下去,函馆的海湾形状像是一个被扩大了千倍万倍之后的胃袋,一刻不停地蠕动劳作,消化着这里的寒冷、海洋,月色,和人们行走在家门前小路上留下的结霜脚印。
  而现在,当自己胃部的全部活力被一杯烈酒浇灭,许书梵又久违地想起了这个或许并不怎么贴切、反而显得有些愚蠢的比喻,并又联想到了别的什么。
  他想,每当十一月的尾巴来临,函馆的天空飘飘摇摇地下起雪,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是否也像一场酣畅淋漓的醉酒,纵容自己在白色的酒精中沉沦麻木。
  今晚的天黑得很早,虽然不下雪,但路况也不怎么好。祁深阁的意思是早点回家睡觉,预备着第二天早早起床赶飞机,于是本来还攒着劲要再跟两人玩一场酣畅淋漓酒桌游戏的浅井悠璃只好十分遗憾地放弃了自己每一个字眼都冒着十足坏水的问题清单,和丈夫一起将两人送别了自己家生意兴隆的烧鸟店。
  临走之前,许书梵拉开后排的车门,却并没有立即坐进去。
  在黑暗的遮掩之下,他的瞳孔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半晌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像是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系统一般,下意识开口喃喃道:
  “悠璃,能不能……再让我摸一下小橘?”
  此话一出,站在店门口的夫妻二人,以及正打算给车子点火预热的祁深阁均是一愣。
  好奇怪的要求。
  祁深阁几乎是有些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上下打量着许书梵平静放松的侧脸。
  其实他很讨厌这种不得不审视的感觉,但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许书梵让人感到怀揣着一个巨大秘密的时刻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练成了这项技能,以防止某天睁开眼醒来,却发现原本应该有着热度的床另一侧空无一人。
  从以往的表现来看,许书梵对小动物并没有那么热衷,最起码绝对没到就算临别之前也要特意依依不舍地再见小狗一面的地步。
  但他毕竟已经开口提出了这个要求,浅井悠璃只是疑惑了一瞬,随即就一厢情愿地开始认为是自家圆嘟嘟香喷喷的毛孩子魅力太大,以至于终于在这第不知道多少面之际把许书梵哥哥彻底拿下了。
  她弯起眼睛,十分自然地转身从店里将小橘抱了出来,径直走到车边递进许书梵怀里:
  “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摸摸吧,不然等你们两个从冲绳回来,它指不定还要吃胖多少斤呢。这小家伙啊,太贪嘴,几乎每天都在长肉。”
  许书梵低着头,没有言语,只是附和一般平静地笑了笑。
  他没有移开视线,甚至没有用余光窥测,但某种经过长时间相处自然而然滋生出来的直觉告诉他,祁深阁现在正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有些危险。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