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虽然已经尽力遮掩,但祁深阁仍然发现了异常。
  电影结束之后,纯白的片尾字幕在深黑色的背景中缓缓滚动。时至今日,许书梵在看见这部片子时已经不会再情难自已地流出眼泪,但这仍然不耽误他因为心情震荡而失声,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这时,祁深阁用甚至能称得上随意的语气问出了他那个问题。
  “忘掉自己离去的爱人,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许书梵先是整个人静止了一秒,然后蓦然感到天灵盖上落下一记呼啸着的重锤,让他灵魂震荡,一瞬间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祁深阁盯着投影仪,看起来并没有关注他的表情,而是继续道:“对着山谷回声倾诉什么的……真的管用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很多殉情的传说呢?”
  许书梵的嘴唇肉眼可见地没了血色,带着微微的颤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来促使自己发出声音。
  祁深阁无心的话实在太戳中他现在短暂松开了防备的伤口,以至于他在短暂的空白过后,感到了一阵阵不知所措的耳鸣。
  有那么片刻,他甚至开始荒谬地怀疑,祁深阁是不是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秘密,只不过一直在和他一样若无其事、遮掩自欺。
  还没等他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屏幕上的字幕也滚动到了尽头,彻底黑了下来。祁深阁神情也有些怔愣,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之后,他道:
  “许书梵,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喉咙被针刺了一般的阵痛,许书梵本想摇头拒绝,但不知怎的,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迟滞不已,只能绝望地坐以待毙,等待祁深阁的下文。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意外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低下头,轻轻用下巴碰了碰许书梵的脸颊,声音很低。
  “你会怎么想?”
  许书梵觉得大概过去一个世纪之后,他才勉强赶走自己耳膜里鼓动着的嗡鸣。他张了张嘴,又是几秒之后才勉强开口,发出干涩的声音:“什么?”
  你失态了。许书梵。他告诫自己,一遍一遍地将这句话在心底默念。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种残忍的心理暗示终于起了效用。他僵硬地抚平了自己的嘴角,甚至嗔怪地看了祁深阁一眼,以示自己并不喜欢他提出这种传统观念里称得上“晦气”的话题。
  好不容易遮掩住了自己心中迸发的压抑,许书梵缓缓地舒了口气,却殊不知祁深阁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在以往的相处之中,他能够看出来许书梵其实一直都很抗拒死亡这个话题。
  他不明就里,但又无心直接向对方开口询问,所以也只能暗自猜想,以为这大概是许书梵曾经像他一样失去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在这方面有些应激。
  在这种前提下,他实在不该主动带给对方新的刺激。
  自己分明不该是这样冒失的人。祁深阁冒出一个带着对自身埋怨的念头,却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欲望——在经过了人生前二十年的那些风风雨雨之后,明明自己应该是在生死之问上态度最为洒脱、最不介怀的那类人才对。
  也许是受到了电影传达出的生死观影响?毕竟最后渡边博子终于接受了一直默默陪伴自己的秋叶,并把过去放不下的一切都埋葬在了回声辽远的山谷。影片结束,但博子新的生活却正式开始并不断延续。
  一种隐隐约约的念头莫名敲打着祁深阁的太阳穴,他竭力去想,甚至有些头晕,但却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毕竟这只是一个休息日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两人腻歪着相拥在沙发上,也只不过看了一场经典的爱情电影。
  然而,还没等他摆脱自己大脑里缠绕着的思绪,想出什么办法来故作轻松地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许书梵却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会尽力去忘记你。我会开启新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甚至会尝试去爱上新的人。我不会让你即使身处另一个世界,也仍旧会因为停在原地的我而伤心。”
  空气安静了片刻。
  祁深阁这次没有怔愣,反而在听见这个答案之后缓缓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几乎要看不见里面的瞳仁。
  “为什么?”他问,并没有说这个答案简直称得上俗套。
  许书梵不假思索——亦或者装作自己不假思索。这个答案,他是第一次说出口,但在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暗自排演过多次,这样才能够在祁深阁面前表演天衣无缝。
  这样才能让相反的情节发生之后,念在这一点过去的记忆,祁深阁能够乖乖设身处地,遵从他说的话去做。
  “因为我爱你。”他说。
  “又或者因为,‘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就是幸福。’”
  祁深阁看着他,瞳孔里的笑意一晃一晃,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淡然或者隐去。可它落在许书梵眼里,仍旧是让他不安的——那笑明明那么明晰,但总像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给了许书梵一个平静的吻。
  第43章
  像是一场被天意驱使着迟早要惊雷轰顶到许书梵头上的磨难,又或许是他撒的谎、骗的人实在太多,连神明都有些看不下去,通过这样残忍的方式来一次又一次揭开遮羞布,给他发出警醒。
  总之,许书梵足足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把自己心绪真正平复完成,强迫大脑忘掉了《情书》里与现在生活如此贴近的情节和主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佯作自己只是因为看了电影感触颇深才会一时失态,打算再继续与祁深阁把两人刚刚开始的平静生活进行下去。
  但他偏偏就得不到安生的时候。旧的威胁去了,新的随即降临,打了人个措手不及。
  事情发生在元旦短暂的假期结束之后,祁深阁连哄带骗地拽着许书梵复了工、重新开始经营冬月祭酒吧的第三天。
  彼时正是下午六点,刚过下班时间的大街小巷里人来人往,也是酒吧这一类娱乐场所逐渐开始上人来客的时间。
  连着过了圣诞和元旦两个假期,又刚刚进了一批新货,许书梵被祁老板派的活计比平时只多不少,除了招待客人,还负责清点使用饮品食材的数额。
  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许书梵更是从中午开始就因为没休息好而有些头痛,连带着胃部也开始痉挛,一边在柜台前后跑来跑去一边面色苍白地暗自捱着。
  祁深阁作为唯一的调酒师,工作量随着客流量的增多而加大,不比他清闲到哪里去。然而他毕竟是细心惯了,就算手上摇雪克杯的动作快出了虚影也仍然能做到分出眼睛来关注许书梵的状况:
  “怎么了?”他站在柜台后面,一把拉住端着几盒纸巾从自己身侧匆匆经过的许书梵,拽着人的胳膊强迫他停下,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人面色,然后皱起眉头:“你脸色不好,去旁边坐着歇一会,东西先交给我。”
  许书梵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胃部不适,因为连弯腰的动作都不敢有,只是咬着牙关,任由源源不断从毛孔里涌出来的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没事,先忙完这一阵再说,否则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祁深阁早就发现许书梵这人不仅身体不好、而且还惯会报喜不报忧,只要没难受到下一秒厥过去的地步,嘴里说的永远都是“我没事”这种不咸不淡的敷衍之辞。
  正因如此,他这次自然不会听信他这番鬼话,但也懒得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径直不由分说地夺了他手里纸巾扔到一边,半强迫地拎着他领子提到旁边,妥善安置在一把废弃的吧台椅上,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之后才离开去忙。
  许书梵表情隐忍地坐在原地,握着一口没动的热水杯子,掐着自己另一只手掌心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胃里。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难受得他没一会便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便是看灯光最明亮的地方都感觉眼前发虚。
  但相比于心理上的压力,肉体上的疼痛都不算是最为让人难以忍受。胃痛的又一次突然袭来同时也引发了许书梵一直在心底惴惴不安的担忧。
  他会习惯性地统计自己在近端时间里的胃痛次数的频率。并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随着他留在函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与祁深阁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稳定,他的胃痛指数也在不断明显增加着——像是某种恶意到了极致的惩罚一般,让他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光里也仍然心怀恐惧,永远不得安宁。
  那是一把高悬在他颈动脉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从理智上,许书梵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结果。毕竟三年前自动放弃长期治疗、选择独自出国远行的那个时间,医生就曾经断言过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最长生存时间可能只有两年多。
  然而,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因为出门在外心情开阔的缘故,他已经比医生预计的时间多活了大半年,并且几乎一次抢救室都没有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