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下面谁接我,她问,另一个蒙大拿人吗?男子笑了笑,故意歪头想了想,也许不是,会和你一样,是个纽约人也说不定。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下面已经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舷梯下站着一个戴着雷朋墨镜的男子,皮肤晒黑,棕发圆寸,咧嘴对她一笑。
  她霎时想,坏了,加州人。
  请上车,男子笑着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她从未来过军用机场,遂不知道原来这路还能如此曲折。吉普车在机场绕来绕去,从大大小小的飞机中穿过,天空也被切成不规则的碎片。她坐在前排副驾驶,知道这是很容易被人干掉的位置,两眼直直地望向前方,看见眼前明明有路,司机却往左打方向盘,拐入另一条路,下一个路口却又右拐——明明没有别的车,没有指示单行线的路牌,为什么——
  一路上她一直沉默,只是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下车的时候又看了一次。其实只开了三分钟,和约定的差不多,是自己觉得时间很长,从机场这头到那头,活像清末山西商帮从张家口到乌里雅苏台,三分钟,三个月。
  也许下一次就是三年。
  车停了,窗外是架军用飞机,那加州人饶是绅士,下车为她拉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舷梯一早放下来了,她看看周围,果然别无飞机,也无人,远远地几乎看不见塔楼。
  去吧,男子说,也看一眼手表,开始了。
  她点头,走上舷梯,才踏两级,忽觉得步履不稳,便伸手去抓扶手——这一摸才知道自己手心竟然有这么多的汗。
  机舱里,面前有个小桌板的座位是戴笠的,她一早知道。走到桌前,白色的桌面被阳光照得泛白光,空白得几乎圣洁,好像专门等着她把手里这份文件放上去。
  没写密级的文件,因为是中美所的,不是军统的。放在硬纸壳文件夹里,仿佛是很不符合要求的放法,实际上毫无疑点——专人送到只有特定的人可以看的地方,还需要什么伪装?谁也不会看里面的内容的。一切安全。
  她原把文件抱在怀里,现在用右手捏着,轻快地把文件放在桌板上,抚了抚表面。
  这一路过来她什么都没拿,也不能拿,只有这一样东西。像什么宝贝一样带着,在路上却都没看文件——按理不过是个由头,她虽然不能看,看了不会怎么样,就是留下什么细微痕迹被戴笠看穿,也不重要,那时候他已经在天上飞了,反悔也晚了。
  她打开文件夹翻了翻,阳光下,白纸黑字,打印得十分清晰,她读得很快,发现这份文件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但伪装得很好,里面的确是戴笠会感兴趣的内容——中美所和忠义救国军往下是否可以合并,如何利用,如何安排——戴笠当然会感兴趣,这甚至是他再进一步握有更大权柄的最好机会,要真的这么搞,他的权力肯定比国防部还高了。
  她不由得地想,他在飞机上读到这份文件时会怎么想,会觉得好,还是会怀疑?他的心她从来不能测度。也许也没有人能。只是——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如一声霹雳,把她几乎吓得跳起,瞬间魂魄归位,将文件合上。
  没有只是,只有必须。
  她走到机舱中一早定好的位置,蹲下,拿出贴身收藏的袋子。里面是一堆看上去像面粉的东西,事实上,也的确是面粉,杰迈玛阿姨牌面粉{80}。
  听说比一般的杰迈玛阿姨更浓厚一些,是“上好”的面粉。
  她一手托着袋子,一手撕开背胶,透明无色的粘胶下,整个袋子的颜色和座椅一样是军绿色,往座椅上一扔的话,光线不好几乎彻底看不出来,更不要说贴在下面了。用手摸,质地也差不多,
  只要你把它贴好,贴平整。那蒙大拿人这么说。
  她把手伸了下去。一抬,一贴,轻轻抚摸,彻底贴实。
  她不需要再检查就知道自己贴好了。这是她第一次实际使用贴炸药的技术。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走下飞机时,下面那加州人看着她,问道,you done?
  她没看他,眼前浮现的是下来时看见那份文件上本来有的阳光已经被云层遮盖的样子。
  He is done.
  原路回来原来的飞机,但是不是原来的航线,她已经不知道了。飞机一起飞,她忽然就觉得很困很累,靠在窗玻璃上,竟然睡着了。耳边是引擎轰鸣,她一边听着,一边沉睡,一边还做起梦来。梦境混杂,一时是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凡尔登花园的裴家,一时又是竟然在南京下了飞机,还要被解送总部,一时完全没有降落,是那蒙大拿人告诉她,他们不会降落了。
  不会降落是什么意思?她问,蒙大拿人笑着,一手搭在行李架上,就是一直飞一直飞,直到我们飞到大海上没油了为止啊!汤小姐,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不,我要回去!我要——
  气流,颠簸,她的头轻轻砸在玻璃上,微疼,她醒了。
  蒙大拿人倒是老老实实地坐着,醒着,正回头看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大概是惊叫出声了。
  而那蒙大拿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把视线挪向窗外。
  也许短期内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如果戴笠死了,下面还不知道怎样混乱,怎样争权夺利,就像李士群死的时候一样,甚至比那还严重。乱了,她们趁乱逃走,甚至在大乱开启之前就来得及逃走,然后……
  玻璃上起了雾气,她伸出手指擦拭。
  然后就是在剩下的漫长岁月里,如何带着被这个秘密一起埋葬于往日的那具“棺材”,好好活下去。
  那天是16号。回到上海已经是黄昏时分,到家时天都黑了,一开门,客厅里的东西该打包的已经打包,行李的大部分早已寄走,剩下的这些此刻全部堆在沙发上。她仔细看去,发现没有多少东西,比当日抗战爆发时往后方逃难的人的东西少多了,和自己刚刚从美国回到香港时差不多,觉得有些可叹。
  裴清璋给她开了门就又上去伺候陶静纯服药休息,她径直走到厨房去找饭盒。女佣早遣散了,两人也都不想做饭,现时现刻也只能去巷子口买些东西来吃。正找着,一阵轻快脚步,接着就是背后拥上一个怀抱。
  她笑了笑,轻轻拍拍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
  “我饿了,你吃了吗?要是还没,我就买双份的馄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金戈铁马中会有这样温情,或者说没想过温情脉脉时背景里还不断传来金戈铁马之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哪一个都不是她了。
  她们的船票是18日的,会是那个在赌场门口接她的人来送她们。17日醒来之后,她们如常生活,去熟悉的小摊吃馄饨,去买药,去买生活用品,过得就像最平常不过的慵懒的不想做任何事的一天。直到晚上,家里电话响了,她等它响了四声才接,一听就是德堂。
  第二天来见我。
  好的。老地方?
  不,林森公园。上午九点。有很重要的事。
  她听见德堂的语气有些奇怪——他不找她干什么重要的事已经很久了,主动这样说就很奇怪——猜测应该是出事了,或者说应该是已经确定了。
  这就开始行动,真是着急。
  她试探性地问,裴清璋要来吗?
  那边沉默了。
  这下没跑了,她想。板上钉钉,钉老板的棺材。
  不用了,你先来就行。
  好的。
  她挂上电话。裴清璋从后面走上来,看着她。她点点头。裴清璋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巫山会什么时候找我,明天他几点来?”裴清璋问。
  “五点。七点的船。”
  “好。我去准备点干粮。”
  “伯母——”
  “她没事,她这两天一直瞌睡,明天上了船估计也一样。挺好的。”
  她也点头,“电台呢?”
  “都毁了。昨天晚上就倒在苏州河里了。”裴清璋笑笑,“你还不放心我?”
  她见裴清璋还能说笑,自己也笑起来,“好像过了很多年一样。”
  “嗯?”
  “你变了,我也变了。”
  18日凌晨去码头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裴清璋和陶静纯坐在后面,开车的是那在赌场接她的男子。从在破晓中搬东西,到一路平稳安静、如同幽灵滑过街市的驾驶,再到从特殊通道上船,都是这个男子打点好。她以为上了船会别有一些人监视她们的,没想到当裴清璋留在特等舱照顾裴母、她准备出去送这个男子下船时,男子先是配合地和她走出来,接着就在无人处掏出了同样的特等舱钥匙,“汤小姐,我会陪你们一直到香港的,你放心。”
  她见了,摇头笑笑,“那还真是感谢夫人美意,也辛苦你了。”
  男子依然穿着整齐熨帖的条纹西装,“汤小姐这是说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三位的安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