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她本来不希望裴清璋看见这一切。她干过审人的事,心中清楚,连自己都不愿意看这场景、裴清璋更不会愿意。鲜血,屎尿,肮脏,哭号,穷极狠心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如此计划的时候她告诉裴清璋,可以不用看,甚至不用来,“我和万小鹰去就行了。”
  裴清璋未置可否,只说到时候看。
  现在裴清璋走出来了。也许她也很清楚,事情若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宁愿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当即处理。
  只见裴清璋面色淡然地问道:“你说,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汤玉玮被愤怒占据头脑,还未来得及想到这个最关键的问题。而田博,只愣了那短暂的一秒,就开始胡说,说什么布包里的书、阴丹士林的布。裴清璋没看她,默默地回去了。
  汤玉玮多年之后依然不明白,田博当时撒谎有什么必要,难道撒谎撒惯了,就要一直这样骗下去?也许说实话,她还不会下手。
  或许也是那药的作用,让他不正常了。
  等裴清璋回去了,她松开田博,知道东西不在他手里,更觉得焦躁,问道:“谁让你干的?”
  “我、我——”田博也知道的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话说完就没有回头路,“我根本就没有拿!根本没拿啊!我只是、只是告诉宪兵队说,有这么一回事,根本就没有碰到这东西!你也听见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子!我——没有谁指使我,我不知道东西在哪里啊!”
  汤玉玮捏着瓶子,站在哪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田博,“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干的?”
  我干了这么多事,立了这么多功,一片忠心赤诚报国,到底还是被军统同仁给卖了——有人要刺杀她,伏在暗处专等着她出事,上峰也不说话不保护她,最后还是一个汉奸出卖了她!一个汉奸的出卖,就可以让她在军统这个系统里变成过街老鼠,一个汉奸的出卖就可以给那些眼馋的垃圾以口实将她的一切功绩都抹除!
  她昨天听说,上海站内部对她下的追杀令和对田博下的是一样的。一样!
  她差一点要问,拿着我的头,就和美军好交代吗?还是方便和美军吵架?我杀一个自己人,恶心的是你,你总不好说什么了吧?
  田博还在尖叫:“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既然、既然是余树庵让我来的、为什么不能是他!为什么?!他投降了这个,又投降了那个,说不定以前还是赤党!”
  田博持续不断地大放厥词指控余树庵。而汤玉玮拿出了另一个玻璃瓶子,默默不语。
  田博几乎呆了,而万小鹰问道:“汤姐姐,我好奇问一句,还有多长时间?”
  “三分钟。”汤玉玮看着田博,“三分钟。田博,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把实话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博说的还是一样,他自己为了求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宪兵队,导致了那天任务失败,信使是被谁打死的、东西是被谁抢走的,他一概不知道,宪兵队也没有找到东西,答应给他的什么都没有给——所以他今天才上当。
  汤玉玮看着手里的药瓶,上面没有字,没有刻度,没有任何痕迹,只是一个玻璃瓶。
  她拥有这些东西一年多了,只是一直没有使用。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使用。
  裴清璋又从暗室走了出来,看着她。
  这世上一切的事,所有高尚,所有卑劣,也许归根到底,都是欲望。我们欲求公平,欲求报偿,欲求心安,欲求平静,欲求五花八门一切的一切,以一切为代价。
  田博在挣扎着,开始痉挛,开始抽搐,说话发声不再容易。
  她把药瓶放在桌子这边,田博无论如何够不到的地方。
  汤玉玮将永远记得这个场景,安安静静的榻榻米房间里,她和万小鹰瞬也不瞬地盯着田博倒下,气绝身亡,而裴清璋背过身去,并没有看。
  作者有话说:
  {68}“敲着石桥走过”,比喻非常用心小心地做一件事甚至小心过度。
  第三十九章
  丁雅立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一身雨水,雨衣下面热气腾腾,既是捂的,也是自己的热情。
  一边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边还要按计划进行,演戏真难。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放好雨衣,和助手打招呼,问各个包间的具体情况,最后才说到里面那间被特高课订了的包间。
  万小姐订的那间吗?对。
  日本客人已经走了。走了?
  她假装好奇,实际上当然知道走了。就算不会按照万小鹰计划的那样自己走,万小鹰也会想办法把他们带走。总之,这时候留下的一定只有一具尸体。
  万小鹰跟她说过了,进门会看见的是一具尸体。中毒死的,死相不会太狰狞,“但也别看。”
  越是说不看,越是有可能看。她想想也觉得害怕,但又念及万小鹰那句话,说害怕才对,害怕才能演得像。
  “竟然走了,只有那个岩井公馆的记者还在里面?我去看看。”说着走过去,走近那安静得像是另一个时空、被某种特殊的空气封禁了的几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她手放在拉门上,先是敲了敲,又问了问,声音不大不小,既不显得过分,又让可能有的路过的人充分听见她的礼貌,然后才拉开门。
  就是这样,就是现在。
  她看见了田博倒在桌上,后脑勺对着自己。“田先生?”
  开业以来哄过许许多多的醉鬼了,这个她会,演起来驾轻就熟。说起来这也是万小鹰设计得当吧?很会安排自己的角色,不让自己做自己做不了的事。
  除了万小鹰一开始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会太刺激。
  刺激?我倒要看看——
  “田先生?田先生——”
  她伸手去拉田博的肩膀,失去肌肉控制的身体瞬间向后倒去,她看见了田博流血的鼻孔与死不瞑目的双眼。
  事后想想,受惊的跌坐是真的,尖叫也是真的,报警时脸上的冷汗也是真的,直等到各式各样的人来了,她的担忧、恐惧才是演的。这都不费力气,费力气的是在除了万小鹰之外的所有人面前假装自己的沮丧、掩饰自己的快乐。她极度乐见此事,巴不得从宪兵队到特高课都下令铲除此地,因为这件几乎解释不清楚的密室杀人案而对盛东声失去信任。
  两个警察在询问她,剩下几个在勘察现场——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万小鹰说自己走的时候会摧毁一切机关,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除非他们把房子拆了,而死个田博而已,绝不至于——她的助手走过来,带着一脸泪痕,问她要不要通知盛先生。
  她愣了愣,好像这是戏散场的那一声呼喊——是啊,该到这一刻了。时间残酷地往前走,时间幸运地往前走。再美好的也会失去,再残酷的也会落幕——点了点头,说要的,你代我去吧,让他赶紧过来。然后假装掩面而泣。
  实际上,捂着脸笑了出来。
  想到盛东声可能有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怎么能不笑?
  万小鹰走在回家去的街上,也在笑。她破坏了所有的机关之后,送汤玉玮和裴清璋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才离开。按理,她是从这件事中亏得最大的一个。田博不知道东西的去向,她却为了审问他而付出了一个据点的代价。
  但毕竟,对于这个据点她也控制不了多少,她既不能以其为隐蔽,也不能从中获取太多有用的情报,这还是个日本人和汉奸勾勾搭搭的地方,她唯一可以伸进去的手是基于丁雅立的——既然丁雅立开心,她也愿意接受它的毁灭。
  只要丁雅立开心,自己也开心。这是多简单明了的开心,是自己过往不曾拥有。
  也许未来也不会再有。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倒是看得明白。自己的人生还长,丁雅立的也一样。也许总有一天她们会分道扬镳。就算幸运地不会分离,自己心底的想法也适合埋葬在心底,像是种下一颗种子,等到几十年后她们都老了,花瓣会落满石阶,而她,就像看守道观的坤道,拿着扫把,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当夜的风雨,再把花瓣吹落一地。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只能自说自话的东西。
  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也许只有幕后的黑手才能知道了。她今天看田博那样子,估计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只是通知了宪兵队,则必然还有人黄雀在后,趁乱把东西带走了。能在那么混乱的场面中把人杀了把东西带走还不让人发现,能干这样的事的人也没几个了。
  余树庵?田博当时振振有词,可惜没有说出什么有意义的指控。她有理由怀疑余树庵,但没有证据,而且不清楚余树庵的动机——就是余树庵真的拿到了那东西要卖,卖给谁呢?给岩井?是岩井和宪兵队有冲突?争权夺利?如果事情真的像汤玉玮说得那么严重——也许比那还严重——岩井就应该不出头,真的拿到东西就给军部才安全,可外务省和军部也不是一条心。在日本人那里这会是烫手山芋,而不是什么立功的好东西。可如果不是给岩井,甚至不是给日本人,又会是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