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可如果照万小鹰那么说,让日本人知道了,战争就会被再拖延个好几年,还要有更多的人死,他们就做更久的、甚至永远的亡国奴——
  假如只付出自己的代价,搭上盛东声,她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不愿意牵连父母,甚至不愿意牵连店里的这些人——赔钱可以,她有的是钱可以赔给他们,只是希望不要被日本人抓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之所以要这么喊是因为有些赌客迁延犹豫。可当命运做庄的时候,它不会说话。
  想着想着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面前的鱼缸,漂亮的金鱼游弋逡巡,像万古的长夜一样僵硬死板。
  偶尔,特别烦闷的时候,她很想把这鱼缸砸碎。
  砸碎!
  这些财富得来本不义,无妨烧化了,送这些牛鬼蛇神一道下地狱!
  正好助手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笔,对助手说我出去一下,然后拿起雨伞,推开店门走了出去。走上大路,右转,再右转,将这幢别墅永远的抛开身后,永远。
  她只需要到小路的路口等待,给汤玉玮和裴清璋指路。
  她们来了。
  丁雅立离开前不久,万小鹰就从别墅后面、只有她和丁雅立知道的暗门走了进来。那道灌木丛后面的暗门直通这间包房的夹层。她在那里,可以听见外面的声响。人是她送进来的,她也是店员看着走出去的,正如丁雅立在事情开始前不久就离开了店里一样,这都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她听见特高课的人出去了,接着是咚的一声,田博倒下了。
  当然会倒下,那水里有毒。
  这家伙向宪兵队邀功失败——因为宪兵队根本什么都没有找到,认为他送来的是假情报——非常害怕自己被杀,不管是军统还是岩井公馆还是宪兵队,每个人都有杀他的理由,于是就躲了起来。躲得太好,似乎连汤玉玮的上线都没找到他。一直到11月15日才重新出现。可现在出现,业已没有回头路。岩井公馆或曰外务省,是保护不了他的,他必须新找出路。
  要问她怎么知道,她在岩井那里的消息源十月份才被抓进去,她还在静静地营救,她通过那人对岩井公馆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学校一样——除了那个余树庵……
  果然,在田博重新出现之后,她跟踪了几天,发现他行动非常小心,几乎到了完全不抛头露面的地步。这样是有道理,因为她在跟踪中也发现有军统的其他人在跟踪他,大概是想杀掉他,只是他靠自己本事躲掉了而已。
  大家都想要你的人头——她钻出暗门,走出来,看见田博倒在桌边——我也想要,我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只是我觉得我也抢不到,所以我只要知道个去向就行了,消息拿到了,我就转交给别人,让他们在别的地方和他们抢,胜算比我在这里和汤玉玮抢强一些——再说,那东西说不定也不在这里了。
  所以我为了帮助那两个人,安排了这件事,以日本特高课的名义,在这个别墅居酒屋与你见面,给你下毒,预备拷问你。
  拷问?我以前没下过这种“毒手”——尤其是使用这种毒药——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从这毒药来看,她狠毒,但也仁慈。
  她也有选择。就不知道她是否愿意选择了。
  她在田博对面坐下,点燃一根烟,静静地等待。丁雅立早已招呼过所有的服务生把这个拐角区域空出来,除了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而且这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隔音效果也非常好,刚才外面能听见是因为门没关死,现在?这里面就是杀猪,外面也不一定听得见。
  杀人也一样。
  她会杀了他吗?的确没有放过的理由。但是……
  当然,自己也没有让这家伙活着的理由。自己作壁上观就好了。
  她取过烟灰缸,看看田博沉睡的脑袋,又看看满桌子的菜,“すし”,她轻声念道,“みそしる,さしみ,うどん,ちくわ,ぎゅうどん——”吸一口烟,“真是什么都有啊。”说着,把燃烧的香烟从右手转移到左手夹住,右手去拿起筷子,想自己要吃什么——一边想还一边念叨,“いしばしをたたいてわたる{68},只是你算计得精,还是输给了怕死。假如当初不那么怕死,也许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她知道都没毒,就随便夹了点生鱼片和寿司吃了几口。对面的田博好像接受电报讯号一样,这才听见她的念叨,哼哼了几句,她仔细听了听,才听出来田博是在重复自己说的话。
  嗯,的确是高纯度的麦斯卡林。汤玉玮手里的好货真不少,有点儿羡慕。
  她没再说话,田博也就安静了。烟抽完之前,她一直在漫无边际地想,为什么有人会投降日本人?
  那些天然媚日的、觉得日本什么都好的,比如鲁迅的那个弟弟,也就罢了。这种时候指望他不变节才是不切实际,变节才是正常——甚至投靠日本人才是他的节——可是对于那些明明对于日本的一切都不喜欢的人呢?有的人只是为求活路,可恨也可怜,可怜更可恨。有的人纯属卖国求荣,平日里受了不平,现在有了翻身的机会,哪怕绳子上全是屎——像法国国王擦屁股用的那根绳子——也要顺着往上爬,只是因为上面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她在76号这么些年,可以说是浸淫良久,因此敢判断说汪政府的官员莫不如此,而且越是往上越是第一类和第三类。有个别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她觉得,也许他们未必觉得“不可思议”——即认为自己可以做洪承畴。洪承畴尚且不能公然说自己投降就避免了生灵涂炭,这伙人干的又是什么呢?幸好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范文程,都是一点儿也不想变异日本文化的样子——他们觉得日本文化是最好的!
  她吃下最后一块生鱼片——好东西不要浪费,要节俭——一边就想起自己的日本老师。在天津时,众多亲友只承担了对自己的抚养职责,是这位堪称谦谦君子的日本老师,在教育自己。她有时不愿意对日本人做太恶劣的揣测,就是因为这位老师。他教自己日语,却从不认同日本的战争,虽然不能直接否定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毕竟也是自己的利益所在,却从不认同种种暴行,好像在他看来侵略是侵略也不是侵略、只要手段和平就可以赦免罪行。
  她后来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身为被殖民的人活过。在那人身上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日本,和一个扭曲的人——她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向内的扭曲、错位和封闭。
  那人后来去了东北,去了满洲国,后来听说那边生活也苦,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若来日苏联出兵东北,胜利是在望的,可日本人岂有活路?他们是要玉碎的。普通人玉碎,真的有必要吗?
  她摇摇头。
  终归是扭曲的,封闭的,因为自然环境使人生死难料,就悲哀地情愿去死,有违好生之德,把剖腹介错美化为勇敢,实际上是懦弱的。
  汤玉玮也该来了吧?
  不及她看表,小门外轻响,她将意外地沉重的榻榻米拉起一个小缝,打开了底下的机关。
  小门轻轻打开,汤玉玮进来了。她看一眼汤玉玮,抬抬眉毛用眼神问道,裴清璋在哪里?汤玉玮看一眼墙,示意在隔壁监听,又看一眼昏睡的田博,是问万小鹰这家伙是否该醒了,她点头,汤玉玮遂从衣服底下掏出绳子,两人一道,将田博捆好。
  她加固了一下绳结,直起身来,站在汤玉玮身边,扭头看过去,突然感觉此刻的汤玉玮已经接近失去冷静自持,相当陌生。
  汤玉玮紧紧捏着手里的钢针,对准田博的颈上的穴位扎了下去。田博立刻像是弹簧一样直立起来,她抓住时机捏住田博的嘴,左手从兜里拿出玻璃药瓶,往桌上一磕,抬手直接透明无味的液体倒进了田博的嘴里。
  她放开他,他几乎向后倒去。她又粗暴地把他拉回来。
  十秒之后,田博醒来了。那双眼白泛青的眼睛先是迷惑茫然,然后在看见汤玉玮之后立刻醒了过来。
  “东西在哪里。”汤玉玮问,冰冷得就像嘴里含着一口千年的寒气。
  田博没有着急回答,咽了口水,又砸吧嘴——随着尝到金属味,他的瞳孔霎时睁得老大,视线在眼前的餐桌上由左至右快速游移,好像在寻找最合适的说辞。
  你还找!
  汤玉玮从腰间解下挂在皮带上的小锤子,转过身把麻花似的田博扭转过来,手往桌上一放,狠劲儿一砸,田博的小指头登时变成紫红色。
  “在的!在的!没丢!我给你!我给你!”
  你给我?
  你给得了吗?!
  “在哪儿!”
  她知道田博不至于这样经不起打,也必须再打,便对准他小指关节处砸下去。一下,又一下,痛得钻心,田博叫起来,说东西在他手上,一直都是他收着的。
  汤玉玮正要再敲他拇指关节,忽然暗门一开,裴清璋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