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说着,那娘胎里应该带来的经商头脑此时倒发挥了作用,她听着,心口一阵恶心,只觉得晚餐都要呕出来。
  然而更恶心的还在后面,等她第二天到了地方,才发现盛东声又坑了她一次——那真的仅仅是他“看上”而已,人家不但没有答应卖给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想要卖,而他派人来关说了数次,对方都是严词拒绝,现在她来,他低劣的盘算仅仅是,打个掩护,骗人家是卖给她而不是他。
  利用自己的妻子,还要隐去二人的夫妻关系,丁雅立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心里的愤怒反感就像一不小心吃多了湖南辣椒产生的烧心一样炽盛。
  烧心尚且有药可吃,她的愤怒却无法阻止,她既不能去报复盛东声、这等于玉石俱焚,也不能彻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她第一次没和人家谈拢、回家告诉盛东声之后,就听见盛东声说钱都预备好了,要参股的人非常之多,家族的名声、世交的关系全部都押上去了,她不得不做。
  “而且,我跟你说,我还请了万小鹰过来。”盛东声说,她猛转头,看见的是他一张因为兴奋而显得扭曲的脸,“她也加入,还愿意来帮我们搞一点——特殊的设备。到时候都用得上。这不是更加安全?以后——以后万一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风险,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地方,往重庆去啊!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谈下来……”
  面上让自家手下的产业变成谋划侵华卖国之事的场所,底下还随时准备把来此消费、信任他们的顾客出卖,两头讨好简直稳赚不亏。她知道盛东声说得都有道理,但她觉得人不该这样活。她既不愿意看到强买强卖——她知道自己也谈不下来这档子事可能最后还要盛东声利用权柄强压——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种投敌叛国事情里越陷越深,她嫁了一个汉奸——哪怕嫁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是——当汉奸老婆、利用汉奸的地位牟利,已经够可恶的了,现在还要掺合进去!昔日王导因为不知情,才导致周顗被杀{60},现在她明明知情,这样的事情还要做?
  于是,在过了一阵她终于把房主“送走”、把房子装修一新、等着万小鹰来安装那些作为退路所必须的设备的时候,她看见万小鹰走进来,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
  万小鹰拎着东西走进来时,那么平静认真,全不像往日那般玩世不恭。就好像那近乎极端的浪荡只是对于才能的掩饰。万小鹰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她知不知道盛东声的打算呢?按理,那天从华界回来,在车上万小鹰竟然能说那样的话,应该也不是完全地、从身体发肤到本心灵魂都投靠日本人的人;在虹口万小鹰是那样帮助自己,按她的身份她大可以纵容这些犹太难民饿死才对:那现在,现在她为什么来做这件事?她为什么要帮助盛东声建立这样一个会所?是她也图这样一条退路,还是她玩世不恭,还是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做?
  她已经不去想万一万小鹰不知道人却来了就等于万小鹰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日本人的危险性,此时此刻她站在万小鹰背后看着这苗条漂亮、机灵聪颖的姑娘在夹层隔间里麻利地架设她完全不知为何物的一堆设备,已经把这身影看作了投敌卖国的象征。
  “是谁让你来的?”她问,口气简直是她长这么大最不善的一次。
  在万小鹰看来,这是件好事。她起初不知道,盛东声也没有告诉她,反而是告诉了李士群和唐惠民。这二人知道了,就安排她来,不知道是看她专业,还是考虑她得到的日本人和他们自己的双方的信任。这样也好,她自己来,就等于在一开始就伸入了触角,远比往后再来找丁雅立好。
  她今天带着简单设备,进来就找丁雅立,由丁雅立带着,驱散了工人,在不小的公馆硬改出来的好几个隔间里干活,务必今天干完。她一进来就已经看好了通道,准备弄完了就和丁雅立建议如何留出通道和暗道——但是如何和丁雅立说留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暗道呢?——未及想好说辞,丁雅立就发问了。
  怪道呢,她一进来就看见丁雅立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正想是为什么,现在不用想了。
  “还能有谁,李主任,唐副主任。”她说。想再探探口风。
  “你——”她背对着丁雅立,现在简直感受到一股火气往自己背上喷,丁雅立语气里的愤怒、埋怨、不甘都漫出来了,像火山口一样,“为什么你要来做这些事?”
  她明白丁雅立的意思,知道不是明知故问,知道这是一种基于对她的了解而产生的埋怨。如果丁雅立根本不知道她脱去外皮会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会问这个问题。
  丁雅立了解自己,她心中一时感到一阵温暖。哪怕只了解了很有限的一部分。
  而且是自己不说。自己不能说。但自己想吗?
  想不想也不那么重要。就像当初,她怜悯丁雅立,怜不怜悯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就是上边的事,宪兵队、梅机关、特工总部的事,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罢了。”她说,一边钉钉子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丁雅立,看见对方是一脸严肃,更变出笑颜道,“要知道世上许多头面人物,得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才能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是来帮忙打个障眼法,顺便瞧一瞧。”
  她知道这话说得过于玩世不恭,可是在诸多可以用的说法里,她只能使用这一个。别的说法里有恐吓,有威胁,有隔山打牛,有利诱,但她都舍不得使用,不愿意使用。一切具有攻击性的手段她都放弃了,她只愿意使用这一个。
  就让你继续觉得我是这样一个——
  “我现在才知道,你也愿意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在这里面听到了前所未的怒气,哪怕丁雅立的声调不曾变高,语速不曾变快,言语不过轻微的夹枪带棒,可称得上没什么威胁的愤慨。也许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了?如果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她应该不要害怕、不用紧张、不用起任何内心的波澜才对,这连个上海滩的地痞都不如。可是她却像受了伤、被人戳中了脚后跟的什么希腊神子一样,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如何接话,才能拯救自己于此窘境。
  是啊,丁雅立的指责有什么错呢?站在丁雅立的立场上看见的就是这样,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不但愿意做,而且一直在做,一直做的无论好坏多少都是见不得人——只是不同的人——的事情。她的世界里,有时候好变作了坏,坏又实际上是好。她一向可以做到到穿梭自如、圆融自洽的,现在被丁雅立一说,竟然霎时不能了。
  丁雅立简直是拿着一根长矛,对准她盔甲的缝隙刺了下去,精准非常。
  “原来你那天与我去——到底还是为了我!为了和我套近乎!为了——而不是真的心有慈善!真的可怜那些人!你、你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可怜!”
  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即便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面对着黑色的墙面,眼前也能清晰浮现丁雅立几乎暴跳如雷的样子。
  我不可怜我的同胞吗?我不是真的有心慈善吗?如果规则可以很明确很清晰,一刀切到底,也许我真的不可怜,也许我做得真的算不上慈善,我甚至有时候说不清楚我做的事情的善恶,如果有一个天秤,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平衡,因为我很难说清楚每一次的善恶是否对等——
  那天去我的确是为了你。但这能说是我一定为了拉拢你和你套近乎吗?也许不是,也许我只是……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别想这些,别想自己的情绪,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有现实,只有大把的实际情况,冰冷严酷的事实,不能让丁雅立现在就产生什么别的想法,必须让丁雅立信任自己,不论自己怎么想,她必须这样想。而现在她怀疑了,自己别无出路,只能提前实行计划。
  以前实施计划的时候她从不犹豫,今天却在黑墙面前闭上了眼,重新打一遍腹稿。接着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向丁雅立,不管丁雅立是什么反应,拉着对方走进刚才布置好的狭小隔间,“你看,这是设备,这是开关,这是钥匙。”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等我弄完了,我教你一遍最简单也最安全的使用方法,钥匙我都给你一份。你留着,等到有用的那天,你会用得上的。”
  她看着丁雅立,眼神保持平静,而丁雅立的眼里除了迷惑就是恼怒,好像她的这一点点出让使用权的信任并没有任何价值,她想得还是太好了。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把自己在丁雅立心中的地位也想得太好了。
  可她也不能真的辩解什么。真的吗?
  “我用这个干什么?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我被你们拖下这趟浑水已经够脏的了,难道还要给你们看家给你们当看门狗?!我要这个,我还不如去——”丁雅立挣扎,想把自己的手腕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她抓得不紧,丁雅立挣脱得就很容易,按理挣脱得这么容易应该骂人没那么大火气,谁知道丁雅立照旧骂得很激烈,甚至越来越来劲儿。她呢,觉得自己好笑,因为那句“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反反复复扎在心头,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