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丁雅立没站在窗前,反而站在自家的电话旁,抱着双臂,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首先,盘算自己有没有打的必要?答案是有,不但有而且没有别的手段,是必须打。其次,就该盘算打这个电话安全不安全。一个电话打出去,从盛东声的住所,打到76号万小鹰的办公室,当然可能是有害的,暗处不知名的某些人出于监视盛东声的目的,有可能监听她的每一个电话,这样一打,等于一下子害了盛东声和万小鹰两个人。盛东声也就罢了,自己也并不在乎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个自己该在乎的人,自己在乎的是万小鹰……
  或者,到底会不会被监听?如果会,谁监听她?从哪里监听?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甩甩头,知道自己想也无用,想不出来,简直像是当年心血来潮想学做饭,面对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手足无措,就是黑里摸黑都不敢伸手,还猜什么猜?
  其实这件事,就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不,不能让日本人知道,知道了就不好了,知道了有可能会全完蛋。
  幸好这时候是女佣唤了她一声,问她晚上吃什么,她才想起来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李妈,你来。”
  她写了个条子,请万小鹰晚上过来一趟。到时候面聊就是。然后让李妈去送。平日里,条子看上去不如打个电话可靠,有时候也怕仆人被人套出话来,说她们投机倒把挣了多少钱,有害盛东声本就不好说的“官声”。现在既然不想去在乎了,李妈也是熟门熟路的人,去给万小鹰送个条子,倒比打电话安全。
  以前也送过,不至于送不进去。她一边目送李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一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没问题的,等她来了就这么和她说,这么……
  哎呀,她眉头一皱,心里骂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计万小鹰会不会答应。于是为了使得万小鹰答应帮这个忙,她立刻转身去厨房,安排专事采买的张妈去买东西,置办一桌。张妈听完,笑了,说太太,是不是万小姐要来?合着都已经知道她如此积极主动地大张旗鼓都是为了万小鹰。她也觉得自己好笑。刚布置完,张妈出门去,她走回客厅,思考着自己怎么说,电话就响了,是万小鹰——这李妈一准时叫了个黄包车去的——“喂?”
  “请我吃饭?”那边万小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笑。
  “是啊。”她却要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毕竟从这一刻起,她就得对精明的万小鹰撒谎。
  “好啊。什么好事?”
  “来了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还是笑着。
  说不是什么大事,她的说辞的确不是。等到第二天的此时此刻,两人坐在车上,她还是紧张,只能依靠望着外面的道路与行人来缓解压力,心里的那双眼睛,却还是止不住地向左边的万小鹰观察着。
  她……
  “好久不来,没想到虹口这边已经是这样了。”她转过身,看见万小鹰也看着窗外,用左手撑着下巴。
  “是吗?你以前经常过来?”
  “嗯——也不能说经常吧,不过总有些事情,非到华界办不可。”
  “那——我可算是找对人了。”
  “是啊,你可太会找人了。”万小鹰转过来对她笑笑,“哦哟,这就快到了。”
  两人一起往前看,日军的检查站近在眼前。
  她还想对万小鹰说点什么,万小鹰却拍了拍她的手便准备下车,“没事,交给我吧。”
  她看着万小鹰下车,看着她走向日军,和日本人用不卑不亢地语气说了一会儿话,还出示了她的什么证件,前后不过三四分钟,便回到了车上,“走吧。”
  她看着万小鹰笑笑,努力把自己的笑容弄得不那么世故、能够更加真诚,“我是真没想到——真是找对人了,叫我怎么谢谢你呢……”
  “谢我?你不用谢我,你平日里帮我得还不够多吗?”万小鹰笑,“丁姐姐,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她觉得羞愧,不是因为要万小鹰帮忙,而是自己实在没有万小鹰笑得真诚,而是自己即便不怀任何恶意也是在撒谎。
  车往前开,一直到离东海大戏院{59}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好了,我下去就行了,你留在车上等着就行。”说完就下车,径自走到后备箱去。
  “我等着?”万小鹰的视线不曾离开她,“那我就等着吧——”
  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她将要打开后备箱的时候,下起了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越是这样就越麻烦。她不好叫万小鹰帮忙,司机早就按照惯例望风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是立刻让里面的人出来拿东西,“你稍微等我一下啊。”说罢立刻往会堂门口走。
  然而任她敲门,对方就是不应。雨越来越大,着急中她一回头,这才发现,万小鹰出于好意,打开了后备箱,大概是想找伞,没想到——
  不,不能让她看见。让她看见这细小的谎言就被揭穿了。毕竟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万小鹰到底是什么人,是否一定能支持自己,能接受这种事——
  她与日本人那样熟稔,难保不会配合日本人!
  她的借口是到虹口来看自家的租出去的房子,还给相熟的租客带了点普通的旧衣服。现在万小鹰打开了后备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明明是食物药品和钱财,她那谎话就实在说不通了。
  万小鹰站在后备箱前,箱盖遮住了她的脸,丁雅立看不见她的表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回去,停在门口,张口结舌。
  末了,是万小鹰提起东西,腋下夹着伞,快步向她走过来。到她面前,将较轻的那一包药品和钱望她手里一塞、再顺势撑开伞,对她说到:“早知你要做这样的好事,告诉我就行。结果今天叫我空手来,你说,这可怎么好?”
  幸好正当她愣在那里的时候,戏院的门开了,那蓄发蓬乱带着小帽形销骨立的拉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万小鹰,眼神闪过犹疑。
  “走吧。”万小鹰说。
  倒是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万小鹰进去了。
  那天万小鹰再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东西散发给那些饿病可怜的犹太难民。两人都不会说人家的语言,有时候交流只能打手势。忙着忙着,她转身看见万小鹰正在抱着一个犹太孩童逗孩子笑。
  孩子笑着,她也笑着,丁雅立也笑了。
  穿过检查站从虹口回去的时候,万小鹰也很自然地下车,和日军士兵对话。丁雅立看见她和日军军官说不上两句,对方就笑了起来,拜拜手让她们过去了。回到车上,她问万小鹰,刚才和日本人说什么了,“看他们怪开心的。”
  “开心?这些日本军官,其实没什么文化,不过叫我听出来他老家是仙台的,说了几句仙台乡音,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都是些乡下孩子罢了,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丁雅立看着她,既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熟悉。
  从始至终,好像万小鹰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万小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个界限似乎一直不甚清晰,甚至始终在变动。更重要的是,万小鹰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她始终看不透,也确定不了。好像什么都愿意,却又一直担心有一个不愿意在后面等着,而且一旦触碰到了这个不愿意,也许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万小鹰是为了什么而愿意或不愿意。一个人为了什么就证明了这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要确定万小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安不安全。
  今天她也许是幸运的,因为她多多少确认了万小鹰的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可她能多好呢?她不知道。
  以及——有时候她也不免去想这一点——自己希望她有多好?哪怕只想几个瞬间,然后觉得自己念头可笑就不再想了。时间短暂,也来不及发现,在这样一件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事情上,她竟然有了期待。
  这不是她。
  盛东声四处去嫖的事情,丁雅立知道之后,从未和盛东声说过。他也不察,照旧生活,有时说谎,也乐见妻子不追问。丁雅立从心底憎恨他这样做,甚至安慰自己幸好不曾有多少感情,现在毁坏到底,也不觉得可惜。他出去嫖,也不再碰她,结婚四年彼此终于都觉得舒服,简直再好不过。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她想,夫妻、婚姻,也无非是一种合伙过日子,能合伙不就够了?合伙不就是为了抵抗那些不测风云、旦夕祸福?不过远在那些不测风云来之前,盛东声就开始折腾别的事情了。
  是那天晚上,盛东声难得在家吃饭,吃完了对她说,自己在法租界看上一套房子,明日请她再去看看,把细节商量好了,就买下来,“我不便出面。”
  他真不便?她也不去想了,就当他不便吧,“怎么忽然想起来买房子?”
  “我想造个小会馆。就像日本人说的那什么,料——料亭!”他放下筷子,擦擦嘴,身体倾过来,“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咱们家的收益,我们弄个会馆,作为宪兵队啊梅机关啊、他们的聚会地点,这样一来,想要见日本人,各界人士都可以到我们这地方来,又安全,又保密,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