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令霓衣着急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霓衣。霓衣报以微微一笑,提起唇角都显得疲惫。
  她放下,她提起,她倦怠了,她忽然着急。
  令她着急的事情。
  到了霓衣家所在的峡谷边缘,打眼一看,里面乌泱泱地全是小妖,以前见过的没加过的,全在这里。再有长庚一声等不及的大喊,众妖立刻围上来,人山人海的两人几乎没法下来,吵吵嚷嚷地谁也听不清谁说话。多亏雄鹿甚灵,此时低头用鹿角轻轻顶开众人,带二人到众人中高处、不知谁家带来的大木头柜子上下来站着,唐棣好心摸了摸鹿头,就听见背后众人的吵嚷渐渐止息,大概是霓衣在打手势。
  “来,出来一个就行,一个,说清楚,这是怎么了?”
  于是有一个声音:“霓衣姑娘,山鼠又下山了!”
  “又下山了?把你们都劫了?”她转过身,看见的是霓衣微微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多人?”
  “不止!”另一个声音抢着说,“它们赶我们走!抢了我们的住处和土地,不让我们回去!”
  “不服还要杀啊!”一个声音惊恐道。
  “不服就杀?”霓衣诧异,“凭什么?为什么?”
  这一问不得了,乌泱泱几百张嘴又吵成一片,一时天也知道鬼也知道就是它们不知道,一时刀砍斧劈放火烧山的什么都敢干,群妖这个说那个听,彼此还聊上了,细节淹没细节,悲苦混合悲苦,又向她们倾诉洪流一般的新版本——霓衣越听越乱,她也一样。一开始只是嘴碎的说如何如何抢夺,继而有受伤的说如何如何残暴,最后是那些一开始沉默、现在才爆发出眼泪的说敌人如何丧尽天良。
  叹气,啜泣,继而嚎哭,最后是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继而自边缘向内,老老少少奇形怪状,片片跪倒,个个高喊,哀哀以告,“求霓衣姑娘收留庇护!救我等性命!”
  所有的脑袋向着一个方向,所有的意志表达一个重担,然后一切汇集于一处,成为无形的光束,把命运冥冥中的时机和某个莫名而神奇的选择钥匙送到位于中心的霓衣手上。
  唐棣也随着这浪潮看向霓衣,看见的是那张脸上明晃晃的焦虑愁容。
  其实照唐棣觉得,霓衣也并没有选择的权力,难道还能不收留?都已经住在你家外面了!四野之地,天地苍穹,然夜眠只需六尺。但当有人连这六尺甚至更小的立锥之地都没有时,如何能忍住不伸出援手?她不能,不是因为可以,而是觉得不过立锥之地,自己也不过是天地间另一个众生,自己还有很多个六尺。
  于是她挺身而出,霓衣答应的话语未落,她就主动点了几个与自己相熟的小妖,开始划分众妖各自居住的区域、确定还需要什么建造材料,同步观察还有什么小妖是可靠可用的,随手就安排它们负责这个区域:等到走完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回头一看,霓衣依然在中心应付不断上来诉说麻烦恳求帮助的老弱病残。而在二人之间,是长长一列愿意出力的妖怪们。
  你忙吧,这边我来。
  “你们几个,来——”
  地盘大致划分好后,她就安排“发掘”出来小妖们去搬运路上已经商量好征用的破木板,开始制作围栏,调整大家的里外顺序,把老弱往里搬,让强壮的可以随时放哨——想到这里,猛然记起在沂山玉琼崖的那个晚上,本来平静无波的心底竟似乎霎时起了一个龙卷。她闭眼摇头,想要驱散似乎可以把她裹挟的慌乱,一直跟着她的代洛立刻问她是否还好,她说不要紧,继而睁开眼,视线里第一个认出的是远处正好在看着自己的霓衣。
  隔着老远,她都在看着自己。
  隔着老远,她对自己笑了笑,似乎又不好意思继续笑着等待自己的任何回答,于是转过头去继续忙。
  不,这不是为你,这是为了她。这里没有你,没有。
  龙卷消失了。哪怕水面还汹涌。
  “代洛,去,找点大木头,我们搭个岗哨。”
  她不知道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时霓衣在干什么,没时间观察。栅栏建完,就带着人挨个削尖木头,她一边干一边向稍微年长或聪明的妖怪打听山鼠的战斗力,听来也不光是土匪,生于灵秀地,多少有些法力,但没有大妖带头。念及如此,光站岗不行,短期内也来不及判断这些小妖怪到底谁有能力组成“军队”聊以自“卫”——说着,她就把建造工作扔给其他的积极分子,自己飞上空中看了看,便开始沿着外围、按照和岗哨二比一的比例设置简单的法阵。
  预警也好,防范也罢,挡得住最好,挡不住拖延一时也行,总之一时依靠不了别的,自己的力量目前来说也算充足,有何不可?先在这里,隔五十步……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自己干,脑海里单纯地想着众妖说的山鼠种种、继而修改阵法的细节,重复着简单的劳动,直到霓衣出现在面前,才反应过来,天色将晚,夕阳如血,而霓衣脸上的疲惫加深了几分,依旧对她笑着。
  她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像是甜美的疲惫。
  何以疲惫?何以又甜美?她不知道。直到一夜过去,她躺在彻夜不眠与众人一道建起来的瞭望塔上,身躯也好神智也罢,依旧清明不觉疲劳。塔下众妖都在安睡,东方天空晨光熹微,她望着森林上泛蓝的雾气,感叹这样真好:为何高兴,为何难过,为何生怜悯又怜悯何人,为何起义愤又憎恶何人,都不重要,只有面前的简单事实,只需应对麻烦,没有是非对错,更没有反躬自省和道德判断,她不是有自己的观点的唐棣,她只是霓衣的朋友,一个恰好在此、所以帮忙的人。无论众人是感谢感激感恩,都不重要,这里面没有她,只有霓衣。
  让一个大麻烦把自己吞没,洪流中自己不再存在,就不再需要逃避自己。
  彻底遗忘。
  她感觉自己在安静的清晨成为了一具空壳。最好渐渐连壳都消失。
  这样,就没有一切烦恼了,没有……
  森林那边传来一声嘈杂鸟叫,似乎是乌鸦一类。她循声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飞过。
  鸟?
  霓衣说过,北边也有群鸟居住的地方,还有大妖。这只会不会是它们的探子?会不会飞回去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群鸟?谁知道鸟儿们关不关注呢?山鼠下山搞成这样子,听小妖们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从未发生的事,总该关注一下吧?
  不过谁知道呢。自己过去就不太熟悉鸟类,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善。要说有真正密切的接触,可能还是——
  那猫头鹰,对,当时遇见的猫头鹰。
  猫头鹰是智慧的,这不否认,以前离开地府出差,偶尔看见它们夜里站在树枝上准备抓老鼠,那样子简直是与世无争。但就是那一只猫头鹰,给自己的感觉很不好。不单单是因为它大,也因为它给自己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好像羽翼一伸,天地也不存在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鸟?
  不过谁知道魔界——会不会那猫头鹰就是魔界的?
  太阳又升高了些,此时一缕阳光正好照过来,不偏不倚照进她眼角。
  其实到了魔界也没见过什么,除了霓衣的家和那些常来常往的小妖,只认识个云州了,还不是什么太愉快的经历——为什么会那样呢?这两天夜里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还是玉屑起作用了吧?如果真是那样,以后得去和云州当面道歉才是。
  唉,一棵白桦,算是硬木头了,何以如此胆小不堪!自己又不会吃了他!
  不过说到树,这一天一夜自己拿过任何木制的东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树,伸手一摸就知道多少岁数,再一看纹理,几乎就看得出此树生长于怎样的土地和位置,经历过怎样的风雨:活像这些死去不知多久的木头在对自己讲话一样。削尖木桩时尤其,她竟然会感到一种抗拒,继而默默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像是征求谁的同意——明明在脑海里和自己说话的也是自己啊!
  落在身上的阳光开始带来暖意,她微微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是魔界对自己的影响,还是玉屑的帮助,还是之前那些事。
  其实能终于此,至少是暂停,还是多亏了霓衣。也不知道她醒了没有。自己在云州那里的反常大概吓着她了。那时,自己只是随便说说青牛江与怒特,只是想找个台阶下,给自己,也给她,让她再和自己说说怒特的故事,哪怕再提一句青牛江神然后自己可以继续刨根问底,有关云州的话不就过去了?自己没法去想为什么在云州处会那样,再想就又会有龙卷风了。
  不要看向漆黑湖底除非知道湖底到底有什么。
  结果霓衣会错意了,自己立刻感到歉疚——其实霓衣不欠自己什么,却一直在帮自己,甚至被天雷劈了。是自己欠她。可自己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歉意然后报答霓衣,而且霓衣想必不会想要报答。如果两人还是之前那样,初初相识时很爱互相玩笑的时候,霓衣也许会提出什么促狭的要求作为“报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总是不知怎么说甚至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想的,而霓衣总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