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她喜欢唐棣的眼睛。喜欢眼睛是喜欢整个人所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是对整个人的喜欢所产生、所延展出的一个部分,哪怕这个部分出现之后她开始分不清楚喜欢整个人和喜欢眼睛这两件事的异同,分界不见了,互相侵蚀。
  只有在唐棣的眼睛让她心生怜悯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区别的存在。她看着唐棣的背影也会难过,看着唐棣任何一个躯体部分动作的迟疑都会难过,但之有唐棣的眼睛会让她心碎。
  不,不要难过,怎么又像之前那样了呢?我们已经了知道了大部分真相,哪怕我不希望你那样想——有时候甚至因为你的痛苦而后悔帮助你找到了真相——但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不用失魂落魄了对不对?我们只需要去选择如何看待,我们知道这是一根刺了,拔不出来就等到没有刺痛的那一天就好了,我陪你等着,我愿意守着你这样等着,天长日久,永远永远。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心态还是太过卑微时,已是回头无岸。她要么泅渡,要么淹死。在淹死以前,只能不停泅渡。
  我不愿意你难过,一分一毫都不行。我一度不愿意你不知道,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未知而终日不安,于是和你一起寻求你想要的“至宝”去填补;等到东西放进去填满了你的空洞,我又害怕太满了没有我停驻的地方了,更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甚至怀疑,甚至后悔,甚至想要时间能够回溯,让我重新选择。
  可是,即便真能回头,似乎我也没有选择。我只能这样陪着你。正是因为时间无情流淌到了此刻,我才和你勉强冲刷到了同一个石滩上。让我躺着吧,我们不回头,也不去想未来会如何。
  “我……”唐棣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下子忍受不了,我觉得他在骗我,有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但就是不肯说,还躲着我,肯定是什么不好的事……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说什么‘万年老树’我就——或者也是一下子就没有那个劲儿了,你明白吗?就像是有一股火……”
  唐棣说着,她听着,看着,从那双她爱看却又怕看、想看又还要躲开的眼睛里看见时隐时现的火苗。
  不知是好是坏,在哪一个方面都不知道。
  唐棣说完,人的神色与气息都平常,她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说不要紧,可能还是伤没好,气息冲撞,“总之我们现在有了玉屑,今晚上就开始吃。泉水,玉屑,月光,你会好的,肯定会好得很快。”
  “他还说那什么——什么青牛江的怒特,”唐棣抬起眼看着她,眼神里是一种渴求,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刚刚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魔界大妖,总不是那么好见”,唐棣的眼神就稍稍动了一下,迷惘中透出歉疚来,她心里偏爱与眼神所引起的柔情乃至加倍的亏欠——何以你觉得亏欠我就更觉得亏欠?——立刻让她跨越了明知的重重阻碍,“没事,我来想办法,日子还长。”
  唐棣垂下眼去,“其实……也许我也不用知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里,唐棣就坐在月光下,用江水送服玉屑,一切闪闪发光。她看着这画面,简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因为这仙气,也是因为这月光——不禁感叹自己这一生,从有意识起到此刻,绕来绕去,跋山涉水,并未和原先的根子有什么分离。不知道的旁人会觉得她美丽骄傲,以为这是她的天生天然,理所应当,不知道也就不在乎来源,看见花开,未必需要在乎根系。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所谓的抛弃,实际上被抛弃,而自己一直在努力的,是把被抛弃变成抛弃。这样就不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就可以自然地割裂,坦然地放弃,然后遗忘。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现在发现,也许永远也绕不开。
  在森林里穿行短短四个晚上,她总是夜里醒来,趁着月色好,打量沉睡的唐棣。唐棣沐浴在月光里,月光仿佛浮在皮肤上般——多好啊,她想感谢月亮叫醒了自己、却没有打扰唐棣,接着就为这感谢的诞生和这沉迷的加深而伤感落泪。
  这也是她自己的刺,新旧交叠,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她还在罔顾伤感地想着晚上安排丸子做什么好吃的、如何继续享受她们无言的静美时光,大老远地就看见好一群老老小小站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带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像一团乌云黑烟,间或闪烁五彩斑斓的色彩。
  干什么,安营扎寨的?
  然后有一个高个子看见了她们,喊了一声,群妖都转过头看着她们,此起彼伏地喊声也响起来,蹄子与桌角跑动起来,泥沙俱下的洪流。
  “霓衣姑娘!”
  她看着它们,有受伤的,有瘸腿的,还有根本不能动的,稀稀拉拉,肮脏邋遢,看见自己的欣喜神色里,有藏不住的泪光。
  “霓衣姑娘!”
  第四十四章
  原先一片苍翠的草地上,现在挤满了小妖,她们正不知所措,突然就有一个声音远远地喊她们,两人一眼望去,竟是长庚。四肢短粗的长庚几乎是尽了全力在奔跑,气息不继,却还要说个没完,一口一个“霓衣姑娘”、“唐棣姑娘”、“找得好苦”等等,到了面前实在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地喘气。
  “怎么了?”
  幸亏霓衣挥挥手让众小妖不要上来,不然围个里三层外三层,长庚就更换不过来气,“霓、霓衣——霓衣姑娘——”
  “你慢慢说,别着急。”霓衣道,可连唐棣都看得见她脸上的着急。
  “霓——霓衣——霓衣姑娘!我!我!我满世界找你们俩啊!”
  “怎么了?”
  “出!出——出大事了!快!快回去!快啊——”
  又要说,又要喘,愈发喘不上,便更加着急。霓衣又急于问个清楚,长庚又实在说不清楚。唐棣见状,自知不是办法,何况前面众小妖都在朝她们看,个个一脸渴求,万一围上来,抱着腿难道你把它掰下去?得赶紧走。
  可怎么走?就算现在两人飞回去,带着长庚——不,不能用飞的。这几天在森林里穿行,她服了玉屑,神智清明,心境冷静,俨然恢复得十分不错,霓衣却不是——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好好休息而日益疲惫,还是别有所思,有一天夜里,她睡醒一觉舒服醒来,见到另一边霓衣翻来覆去,每转一个身就要叹一口气。她轻轻走过去,跪在霓衣的身边问怎么了,声音轻的,就像声波会震碎了薄冰做的对方,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霓衣只是疲倦地笑笑,说有点累。她却突然想起,在霓衣家的时候,偶尔霓衣倒抽气,她无心问过一次,当时霓衣看了看她,只说是雷殛之患。
  那时没往心里去,那时的心是一块顽石。然后直到这个月夜才想起。
  那天夜里霓衣疲倦而温柔的脸是如此可怜可爱。
  不,不能飞,不能再累着她,无论前面是什么,她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应该休息。自己背着,倒也不是不行,就怕还有什么地网天罗的,反而出事。
  想想办法,想——
  她猛然往身后北方的森林一望,实际的眼前是这几日在森林中走过的小路,心中的眼前却出现了群鹿若隐若现的身影。她一直觉得它们在跟着自己,只是每次告诉霓衣的时候,霓衣总说并没看见啊。
  没有吗?
  鹿是怎么叫的来着……
  她搓起嘴唇,呼出一股气流,听上去像是从木制的粗壮管道里吹过一阵疾风。因为她仰着头,这声响还仿佛越过了众小妖的头顶,远远散开向四方无限延展。众人闻音,竟霎时安静,纷纷抬头看着她,再随着声波看向周围。
  未几,霓衣脸上的疑惑就变成了惊诧,众妖也一样,只是空张着嘴呆望森林的方向,只有唐棣一人笑着,即便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就会吹鹿哨,鹿群为什么会响应、会像传说里走出来的神兽一样,快步跑来,犹如灵驹。
  群鹿们跑到她身边,歪一歪头,把鹿角伸到她手里,用硕大的眼睛看着她。
  她笑了,转头去看霓衣。霓衣与她对视,脸上的惊诧中才浮现笑意,“你——”
  “走吧,这样就很快了。”说着就要把为首的雄鹿拉给霓衣,别说霓衣尚未反应过来,雄鹿率先不肯,扭着头轻轻抵触,另一只雄鹿自然走到霓衣身边。两人不再多说,带上长庚立时出发。
  为首的雄鹿一“马”当先,又快又稳地向前奔跑,霓衣骑的那一只则只跟在后面,看来不需指引。唐棣本来还轻轻扶着鹿角,渐渐感觉自己并不会掉下去,便松开了手,一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这种奇异的畅快却实在难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么做,但也不知道群鹿为何在此,更不知道双方为何天然亲近,这种无知就像此刻的感觉一样,蒙昧,原始,粗犷,连语言都不需要,诞生于无语言的洪荒,也就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若非还有一半的理智控制自己不要放浪形骸,还有令霓衣着急的大事,她简直想要长啸以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