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天一早,唐棣背着包裹严实的金杖,带头向泠飞为她们开启的“通道”走去,山涧的尽头是另一扇红漆木门。这种移形换影之术,她其实很熟悉——鬼市的出入口,不就是这个道理?也有基本固定的几个地方和开启的时间,只不过隐形和遮蔽的程度更好、从外面也打不开罢了。以前她听牛头马面与她说过,确实曾有人尝试在人界打开通往阴间的通道,可惜多半是有高强法力却没运气,尤其会找错地方——大部分的地方都是锁死的,只能从这边打开。但只有一个地方有希望成功,那就是泰山之巅。
  所以有碧霞在那里看守?她没这么问出口,觉得这问题没有问的价值,而且有些奇怪——就像泰山之巅可以进入阴间一样,是记忆里一块奇怪的地方,不能碰,一碰就会痒,那种在皮下游走、怎样也挠不到的痒。
  除非把皮肉都……
  她走到了门口,回望一眼,霓衣也随之回望,三人一道向泠飞挥挥手,她抽掉门闩,拉开了门。外面还是迷雾笼罩的森林,三人按照泠飞的指示,闷头前行,只走直线,果然未几便走了出来,站在半山腰上,眼前是长满青草的连绵丘陵。三人肩并肩站着观望、打量、感叹,再一回头,身后的森林消失不见,和山下一样,都变成了草地依依。
  “倒是精。”她说。镜儿不觉,似乎并没听见;霓衣转过头来,笑了笑,“人家可给咱们节省了一百多里路。”
  三人随即开始登山赶路。赶上泠飞喜欢孩子,昨夜安排了一张极舒服的床给镜儿,她得了一夜好睡,此刻精力充沛,领头登山,跑得老远。唐棣和霓衣在后面跟着。要是搁在平时,唐棣一定会和霓衣尽量分开,一头一尾保证安全。可这眼前一眼看去连遮蔽兔子的草丛都没有,怕什么?快到山顶再说吧。
  倒是可以趁现在,
  “霓衣。”
  “嗯?”
  “昨天我听泠飞说,‘当年之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昨夜倒是她睡得晚——虽然于她而言早晚无所谓,睡不睡也无所谓——山庄很静,山谷清幽,简直是适合隐居的地方,哪怕只是重重幻象,但是她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思绪不宁。当年之事,导致一个门派隐藏起来,不愿意和外人交流,甚至还要设置机关避免仇家上门,得是什么事?
  我又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关心得我睡不着觉?
  她在黑暗中望着夜空胡思乱想,想安慰自己是为了镜儿,又觉得和镜儿何干,现在担忧未免超前,未找到就考虑怎么让凌霞阁接受镜儿是浪费心力——根本是自己想要知道吧?为什么自己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仇家?
  越想越痒,触碰到某一块更痒的地方了,这种痒简直像在气管里,随着气管还爬到了鼻子里,就是把胸骨都拆了也缓解不了——
  “那个啊,我也只是听说过,那时候我还在逍遥谷,听说的时候,还不曾到过人界。”霓衣似乎看了她一眼,她没转头,霓衣收回了视线,“听说是当年曾有一场门派之间的混战,大家互相攻伐,好像谁都有一两个仇家似的,又因为仇家也有自己的帮手,恨屋及乌,仇家就越搞越多,越打越大,众败众伤。”
  “就这七个门派?”
  “嗯,以我所知是并没有谁被谁杀绝了,只是都打残了而已。”
  还是很痒,更痒了甚至,“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霓衣摇摇头,“我那时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什么也不懂,只是听其他的前辈说故事,他们都说得很模糊,好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要去干什么,后来不知道如何就打起来了,然后要干的事情也没有干成,之后就引发了混战。也许他们自己知道得也不清楚。其实,人界的事,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点事。争来斗去,为的那一点东西,得了道活两百岁之后,觉得都不是事了。”
  都不是事。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复述道。
  都不是。
  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把它忘掉吧,不想要了,忽视这种痒,都不是事。
  三人翻过山脊,看见山下有些森林,密实高大,绵延十里,远远地似乎听见森林尽头有人声。能传这么远,近了想必鼎沸,应是人员密集之所在。泠飞说要到秦州城外,柴头山上,是她们要找的无极派所在,从她们出来的地方应该不远。
  应该?她问。泠飞说,对,应该,因为出口只有大概方位,要看哪里绝无人气,才能开,也许你们会走到秦州附近的其他山岭也不一定。
  精也不精,到底是人。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也许本不该他们会的本事?
  三人稍加休息,下午开始下山。镜儿经过一番培养,如今已经可以跟得上她们二人越野的脚程,只要不急行,基本毫无问题。短短十余里的路,一个时辰不到就快走完了。越接近树林边界,人声越响,几乎嗡嗡。她正猜多久之后就会遇见凡人,不防老远就听见有男子喧哗的声音传来,三人停下不走,以防被不相干的人发现,却正好停在一片森林的中间,周围全是被砍倒的树,有的还躺在地上,有的已经被乱斧劈成碎块,粗细老小,概不放过。
  当然这都是普通的树,树皮之下不是血肉,也不曾流血。
  也就长不回去,砍断了就永远长不回去,彻底死亡,
  在地府都没有一席之地,只是飘飘然就进入了轮回,什么都没有。
  老远地她还听见那些人在嚷嚷要继续砍树,多砍点,不够用,就是把这一片都砍光——
  谁让你们砍光!!!
  她刚才快走的时候尚不喘气,这时候心却咚咚地跳起来,怒火蒸腾,由之前的痒所生的难耐从细弱的火苗烧成了烈焰,她向后一伸手便取下了竹节鞭,当作法杖一般往空中一指,一道青光射出,天空中轰隆一声,惊雷也似的白光炸裂,把砍树的人吓个半死,霎时全部跑了。
  她站在那里,紧紧握着竹节鞭。也许霓衣在看她,也许镜儿也在看,她不知道。良久,镜儿问,“唐姐姐,是那些人砍的树吗?”
  “应该是。”
  不然是谁!!
  “那他们为什么要砍树?”
  她没说话,霓衣道:“走吧,咱们也该出去了,出去看看也许就知道了。”
  穿越森林的边缘,三人向外走去,须臾就站在了刚才砍树的人所在的地方,满地只剩足印和吓掉了的刀斧,竟然也是半山腰的所在。居高临下一望,山谷里的城市正被军队围困,城墙角落不时冒起阵阵黑烟,时飞时落、似乎对什么恋恋不舍的乌鸦证明地上的血腥虽然看不见却真的存在,至于那远处密密麻麻的土灶,个个冒着火舌,等待吞噬这里的木头,空气中除了烧柴和肉的味道,就是臭味,以及一丝几乎难以辨别的血腥。
  “唐姐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做饭,打仗。”
  甚至吃人,她想,原来往生者说战争如炼狱,并不是说谎。
  第二十五章
  柴头山脚下,一行三人往上望,透过反常的云山雾罩,隐约可见一些机关——山石树木都是机关也说不定——唐棣在仔细地观察,霓衣却没有,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反复检查自己的装扮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一点都不能有,哪怕从来没听说过无极派有什么鉴人的本事,一个专精于奇门遁甲的门派料想也不会懂这个,可还是得小心。无论是唐棣的身份,还是她,甚至镜儿,她们的本来目的,最好都不要暴露出来,一个前地府判官,照唐棣自己说起来不知是生是死是人是鬼的家伙,和一个出了名的魔女,带着一个唯一可确定是人、但是跟着她们两个已经学了太多的东西的小姑娘:这样的组合太容易令人起疑。
  而这是她们仅有的找到凌霞派的线索。
  何况当日听泠飞那个意思,机关是防范仇家的,要找到还要安全通过,她们只能腆着脸找无极。
  手里还只有这一根“敲门砖”。
  前诶夜宿山冈,她们按照商量好的做法,先教镜儿如何说话,如何在这些修行的“人精”面前假装得滴水不漏。种种细节不论,总之要维持一种情绪并不十分稳定的幼稚形象,实在说不清楚,就拿自己自幼失怙流离失所来当挡箭牌。这几乎完全是事实,因此镜儿学起来毫不费劲,只需要把已经养成的镇定掩藏起来就好了,甚至好奇心,问人精是什么,人也会成精?
  镜儿睡后,她俩又把各自的故事准备了一遍,彼此给对方设置法障,以避免气息外泄。唐棣身上的地府气息已经很淡,她也劝唐棣无需太过担心,人间修行者,从前根本就不可能接触过地府来者,没见过,就无从判别这等轻微的气息,反倒是她,需要小心收敛自己的魔气。
  “你比我厉害多了,”唐棣笑道,“我想一个奇门遁甲的门派而已,又不是灵剑或者九黎,何以看得出来。”
  她颇想说一句“你又不是灵剑和九黎的人”,唐棣却继续道:“我觉得你魔气也不明显,我见过的虽然不多,但是和你一样厉害的、甚至,应该比你还厉害的,我都见过,你算是最不明显的。若不是元龟派的册子上说你是魔女,你也承认,我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