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还真是你……”雷公道,环顾四周,“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回上仙的话,下官自地府告假,到人间来,原欲借助元龟派之力,解开下官的身世之谜。不料上山之后,恰逢蛇妖黎黛,率众伙同元龟派内奸,强抢元龟派法阵之宝。下官遂与元龟派三位弟子一路寻至此地。打斗之中,因——”
  因为什么呢?她想。
  “因见蛇妖有凄楚之态,又念及上苍好生之德,不忍其受天雷后形神俱灭,遂以地府判官之力,强接天雷,惊动上仙,请上仙责罚!”
  说着,更低了低头。虽姿态如此,她倒自信这一番说辞能够打动雷公。以前,她因为公务和雷公有过一次往来,虽然是书面的。那是一个妖的冤魂,确实是劈死的,也确实是天雷劈死,但非渡劫,则按理肯定了造了孽要还;谁知那妖抵死不认,非要说自己是冤死,不然自己怎么会来唐棣这里?她无奈只好找雷公去确认。她本以为雷公脾气暴虐,大概根本不会理会,为此都准备好了去找东岳的说辞,没想到雷公很快就查验好了给她复文,文字客客气气,流程规规矩矩,比地府有些行动不快的同僚还要可靠——事实证明,雷公没劈错,有错的是地府自己,这妖前世的罪孽没完就放下去再来一回,又忘记记下来了,这才导致查验错误。她又复信去感谢,雷公也报以善意。
  要是那次都能如此,这一次……
  “你说你,见她样子心有不忍,”雷公指着一旁跪在地上,还紧紧抱着那团黑色东西、整个身形都缩小了一圈的黎黛,“所以硬接天雷?”
  “是。下官看此妖神色,并非图什么修为什么内丹的样子,而是别有一番——一番伤感痛楚,可见有隐情,所以不忍。”
  “怪道呢,我说这雷击之野,每天不过打些凡人和小妖,谁知道今天居然说打了个——”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雷公突然住了嘴。唐棣以为他生气发怒,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刚刚想好的说辞,什么元龟派失了至宝自然着急,什么但是这水晶球来历不明无妨问清楚黎黛为何要抢夺此物,什么千错万错这里都是自己的错,请雷公要罚罚她自己,不要罚这些与此事不相干的人——合着雷公这里只需要罚她一个地府鬼仙擅自使用法力,然后把此案交给地府去管,至于旁的事,都可以放过。
  他会听吧?应该会吧?
  雷公沉默不语,大胡子仿佛掩盖了唇线一向平直的嘴。他沉默得越久,唐棣越担心,搜肠刮肚地思考到底雷公到底有没有权限责罚自己以外的人——万一他觉得黎黛横竖是个妖,这就要劈了呢?还是他经过刚才那一劈,已经知道了黎黛这一番行动的隐情?那些东西自己不知道,就无从辨白,岂不是由他处置了?
  “上仙,下官以为,为弄明白此事,无妨让这蛇妖说清楚缘由动机,才好处置。”
  她回头看一眼黎黛,黎黛两眼朦胧,尽是一片伤感茫然。
  “上仙——”
  “这倒不是因为她,这,”雷公打断她,“不不,我并没说……”
  眼看这人形便是虬髯丈夫、兽形便是咆哮巨龙的上仙竟然变得磕磕巴巴,一句整话说不出来,唐棣看愣了,难道这水晶球还能是仙界的东西?那打碎了也不能赖她们啊。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处罚她,倒是你,你——”越是说不出,越是接近气急败坏,雷公几乎用手指着她鼻子,转瞬又收回去,大概觉得太不礼貌有失身份,但又说不清楚,“你”不出个所以然。唐棣更是迷惑,自己触犯什么了不得的天条了?还是自己这一接碍着他什么事了?
  真要如此,自己就一力承担好了。自己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让别人可以远离这番是非。
  “上仙,千错万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愿意受罚,只是——”
  “雷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唐棣与众人仰头看去,那身影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冠霞披,自然端庄气;善眉慈笑,天生慈悲心。凝脂玉手中总是握着拂尘一柄,轻轻一扫,扫除一切苦难,拯救痛苦的信众——被拯救者中,也包括她自己。
  只见雷公转过身去作揖,而她干脆改成双膝跪下——这下彻底是戴罪了。
  “拜见碧霞元君。”
  第十四章
  “这边就交给我来处理。”碧霞元君道,“有劳雷公了。”
  这挺拔俊朗的男子脸上露出笑意,向碧霞又作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碧霞元君则转过身来,扫视众人,缓缓对黎黛道:“蛇妖黎黛。”
  “在。”
  唐棣这才听到黎黛的声音,低沉温柔,疲惫沙哑。
  “你原在蛇岭修行,后因为在与猿族的冲突中,表现优异,有理,有力,有节,可谓一时之才俊,被巴蛇引为继承。与你同时还有一位优秀的族人,被巴蛇收为弟子,就是她,对吧?”
  唐棣顺着碧霞的手指,看向黎黛,只见黎黛点点头道:“是。”
  “她叫什么?”
  “玉修。”
  碧霞点点头,“我听说,玉修当年,是蛇族中最聪明有天赋的。后来不知为何,就失了踪迹,对吗?”
  黎黛痛苦地点头,“她不见了,我找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元龟派有这样一个东西,本来也想来求助,又怕被发现,就尝试用灵魂出窍之法,附身在别人身上,上山来看。结果一看——”
  “你一看,就发现玉修被困在这里面?”碧霞笑笑,“玉修当年,去清凉山寻宝,结果误触机关,不慎受伤,被那机关困住,恰巧元龟派的开山祖师卢俊彦也来寻宝,破解了宝物本身是制造水晶球用的仪器,便把奄奄一息只有内丹存在的玉修困在了里面。”
  “那混蛋!!”黎黛大叫,即便虚弱无力,依然怒目如炬地看向马周谢三人,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吃到肚里用酸液缓缓折磨以泄愤,“囚禁无辜,只为了自己的名利!反而让玉修——让玉修……”接着便把头埋进黑色烟雾中,啜泣起来。
  “你不必担心。”碧霞微笑道,手指一挥,一道金光滑过,正中黎黛,黎黛周身立刻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那黑色的东西也漂浮而起、在半空中渐渐有了形体,未几化形出一个姿容清丽的黑衣女子,躺在黎黛怀中。
  黎黛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喊玉修的名字。唐棣见此,无意识地落了泪,直到泪水落在腮边变凉了,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失而复得。
  而我只有失去。
  失去?
  碧霞道:“玉修被卢俊彦所困,是命中注定一劫。她被困于水晶球时,以自身之力配合元龟派的大阵运转,是消她前世之业,为今生积德。而你,为了救下所爱之人,受天雷一击,也是必然。如今诸事两清,你们已经还干净了,可以自行离去了,往日之事,也一笔勾销。”
  黎黛又是高兴,又是感激,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玉修又醒了,又是呼唤,又是落泪,哭哭笑笑——唐棣看了满心淌出柔情来,不防那边马晓舟就要开口说话,“拜见”二字不曾说完,碧霞道:“元龟派因为天时地利,用这本不该用的法宝数百年,如今命数已到,自该还去。你不要担心无了此物,门派不存。要知人在门派在,光是法宝,没有人,也只是个死物。我与你一道法旨,”说着,一道金光直射马晓舟掌心,散去后一道卷轴落在手中,“你拿回去,给你师傅,一切自然了结。去吧。”
  说着,拂尘一抹,两道祥云托起众人,向东西相反的方向飞去。沙漠上只剩下唐棣在跪着了。
  “起来吧。”碧霞的声音显得疲倦,“你和我回去。去见东岳。”
  唐棣第一次跪在东岳的堂上,双手捧着竹节鞭,以示戴罪。四周寂寂,除了堂上正中坐着的东岳和陪坐在东岳右侧的碧霞之外,别无一人。
  唐棣印象中,只是听过一两次这样的事,判官违反规定,等待东岳的处罚,总是闭门决断,犯事的人之后也就静静地消失了——不然呢?除了为数不多的负责处理的几个人,本不该有任何人知道下落。
  但不曾听过碧霞陪审。
  碧霞元君很少到这边来,正如东岳也不总是这么沉默一样。唐棣自觉宁愿听到申斥责骂,也不愿意这样沉默着。沉默是未知,未知引人猜测,猜测就是下注,就是一种向未来的赌博,一旦思考了会有什么可能,心中的天秤就下好了注,哪怕再想骗自己“不我要相信可能性更大的那个”也没有用,理性是天秤,感性、情爱,才是砝码。
  一旦下注,就会有想要,就会有得失,就会有喜怒哀乐……
  所以她不喜欢未知。未知当然意味着无限可能,但也意味着一切不确定,一切可能向正反向好坏等等变化的可能。
  谁也不承诺你一定好或一定坏,混沌变化,无所依靠。
  她好像听见轻微的裙裾摩擦的声音,是碧霞?她微微抬起一点视线,看见碧霞和东岳互相对视一眼,东岳便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