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眼角余光里两耳嘈杂中,唐棣发现周围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除了黎黛还有四个蛇妖,那三人配合不错,轮流二打一,互相支援,也将对手牵制得死死的。再看那阵法,几乎被玉板完全包围、只有几个小缝的水晶球在阵中心安放着,里面依旧散发出光芒,一时极明,一时又暗,而周围不断落下天雷。
  诶,这黎黛不是要打开水晶球吗?
  难道不能让天雷直接打开?难道——
  嘭的一声,她猛然回头,看见周显元被两个蛇妖合力打飞,口吐鲜血,若非谢子城去拉了一把,简直要摔出十余丈外。而救他的谢子城不但把他拉住,甚至还顺路撩了好几个又快又狠的剑花。这下好了,那贪心不足追上来的蛇妖的护身玉板掉了下来,一下子窘迫非常,差点就被天雷打中。谢子城则借力一踩,往前杀去,恰把那玉板反踢到了周显元的身边。
  唐棣看着周显元那痛苦的眼睛忽然闪出光彩、继而忍住疼痛向别的蛇妖打去,专打玉板,自叹还是低估了他的机灵和心眼。
  黎黛又打上来,逼着她步步后退,几乎退进众人的乱斗之中她才明白对方的意图:阻止周显元打掉蛇妖们的防护,同时效法,打掉他们的——就算近不了唐棣的身,打别人总该没问题吧?
  你试图打我的锁链而我躲开、我试图反手打你的锁链而你也闪躲的闪避游戏就这样在混乱中开始了。黎黛一路逼着她后退,她一路逼迫自己脑后长眼,不断向后张望,要么替背后的某人挡开黎黛的攻击,要么减弱其趋势,或者拉开目标,总之不曾反过去攻击蛇妖们,毕竟不屑于这样做。
  没有玉板的结果看上去是挨天雷,她可不认为在场除了她还有谁能受得住。
  咔擦!一声巨响,天雷落下,唐棣眼角看见半疯狂的周显元打得不亦乐乎,竟异常灵活地掏出刚才捡起的那块玉板,本来要挡,却拿反了——唐棣刚想喊一声,还来不及,那道天雷劈在玉板的内侧,照亮了上面奇奇怪怪的符文,竟然反射过来,恰好打中了一个蛇妖,对方应声而倒。
  那符文——唐棣在短暂的众人惊诧的极端沉寂中想起——那符文在自己这些玉板上也有,她记得,当时拿到玉板时她不但没有看懂、还觉得看了有点恶心,为什么会恶心?
  喀拉!天雷又至,此时周显元也好、剩余的蛇妖们也罢,都开始如法炮制,一下子蓝得发白的天雷四处飞散,众人不是躲之不及,就是杀了红眼,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的性命,一心只想消灭对方——她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难道因为地近魔界,人就容易发狂?妖也一样?还是妖性本就如此?
  一片混乱中,只有她和黎黛没有立刻行动。她觉得太危险,无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危险,而黎黛眼里也有相似的忧虑。两人竟然在短暂地对视中于对方眼里找到了共同点——黎黛望着她时的眉头更皱了。
  她担心什么?唐棣眼见着黎黛往那水晶球又看了一眼。
  元龟派的确也不是多么值得同情,自己虽然需要他们的帮助,但是,或许……
  不,不能让她打开。就算她是蛇妖,不是危落,谁知道那里面打开会不会是下一个朱厌?自己勉强和黎黛打个平手,万一还有更厉害的出来,那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了——上次也许只是侥幸呢?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在彼此反射天雷的混战,一个小蛇妖取下身上的玉板反射周显元反射来的天雷,二次反射不但成了,还迫使一束天雷化成好几束,向四面飞散,她和黎黛都只能躲开。没想到偏有一束雷光对准水晶球去了,还恰好从缝隙打进去一缕,精准地在水晶球的表面上打出一道丈余外都肉眼可见的裂痕。
  她看见黎黛的表情霎时惊恐万分,也看见水晶球里那团忽明忽暗的物质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甚至隐隐有了要从裂缝中飘逸出来的样子。
  原来闪烁五彩的那团东西,似乎正在逐步变成黑色,隐隐还有些许暗红。
  唐棣正盯着那团东西,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它突然化形,想有所准备,否则以那三个人决计是打不过的。突然闪出几道红光,水晶球从缝隙处彻底碎裂,玉板也被撞得嘭嘭作响,向四面倒下。而那团东西算是彻底挣脱束缚,膨胀而出,宛若一朵黑色花朵般含苞,眼看就要放了。
  与此同时,天雷明显变得更加密集和剧烈。
  唐棣握紧了自己的竹节鞭,左手握在腰际,随时准备使用法力控制将要出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自己能否控制住。
  在地府干得久了,其实不概再有那许多“关隘”,许多牵挂,仙妖人魔,各有自己的道和数,到了日子谁也跑不掉。但唐棣似乎总有恻隐之心,哪怕是恶鬼中的恶鬼,在地府受苦受罪的时间比她的从业时间还长,有时她也能理解它们,同情它们——只是能把同情和支持分开,该打还打。
  对此,吕胜总是挖苦她不曾在人间好好受过七情六欲的荼毒,没有绝望,就还有信心。她知道自己不如吕胜那么爱憎分明,不如王普那么了然达观,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工作内容,总会觉得别有隐情,别有另一番解释,别有一段必须放在一起考虑的故事,就算考虑完了还是做出一样的判罚,也必须先考虑,否则,就是彻底的失职,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当然,有时放在一起就难以抉择,最难抉择的问题需要的也许不仅仅是强大的法力——比如,眼前可能需要的控制强大妖魔的法力——还有更强大的内心,比如,在场的三个人四个妖,还有这团东西,到底谁更重要?
  她紧紧盯着那团东西,未料视野里突然闪出一道黑影,竟是黎黛,一个飞身扑上去,把那团东西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母亲怀抱婴儿。她还来不及喊一声“躲开”,一道天雷降下,几乎是直挺挺地打在黎黛的脊背上。
  任是这蛇妖再有修为再能隐忍,连唐棣也看得出她已受重伤,伴随惨叫口中喷出的鲜血足足喷了丈余。远远地,唐棣看见黎黛睁开了双眼,那对眼眸几乎要变回蛇的样子,却充斥着并非冷血的情感——不,远非冷血,那里面是深深的忧伤与绝望。唐棣只在那些于人间还有许多眷恋热爱、却不得不去投胎、即将饮下孟婆汤的人脸上见过这样的情感。
  她猛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像冰水一样,否则为何有一股极度酸涩的情感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
  只见口角流血的黎黛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团黑色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奋力的膨胀,黎黛用手轻轻抚摸它,像抚摸一个人的额头,她的眼睛在笑,嘴角努力不哭,眼泪滑落,掉在黑色东西里,立刻蒸发成了水汽。那团东西虽然还在膨胀,已然没有刚才快了,碰见几滴眼泪,更是渐渐变得安静,好像一个人从狂躁恢复了理性。黎黛见了,笑了一声,便把自己的脑袋也埋进去,那团东西也将黎黛的头轻轻拢住。
  唐棣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悲伤无法抑制,甚至还有几分嫉妒,嫉妒又加深了伤感,堆在胸口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又为什么会嫉妒?为什么我脑海里能有明晃晃的一行字,质问自己为何不能?
  若能以相拥告别,我死也不惧,可竟不能!
  天空中雷声滚滚,比刚才都响,恐怕将是一道极其强烈的天雷。唐棣看着跪在那里抱着黑雾几乎要蜷缩成一个球的黎黛,不觉眼泪满腮。就在天雷劈落的瞬间,她足尖一点,飞了过去,在黎黛的背脊上轻轻借力,右手握着竹节鞭直指苍穹,左手掌心向下虚拢护住下面的黎黛,奋力一接,把这天雷给接了下来。
  电流滑过身体的时候,除了轻微的刺痛,她还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是因为天雷,而是因为黎黛抬起头来看她的表情。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了疑惑,看见了伤感,看见了感激,还像镜子般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不知何时何地产生的强烈的悲伤和不舍。
  她想与它共死,毋宁说和自己比,是个好归宿。
  和自己比?
  唐棣接了雷之后,飘然而落,站在两眼婆娑的黎黛身边。周围众人都被震惊得沉默了,而天雷停止,唐棣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朵乌云,闪烁雷电却无声,知是雷公。
  那些想不明白的念头都可以放一放了,新的麻烦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向雷公走过去,在地上单腿跪下,低着头,将竹节鞭放在背后,以告罪之姿等着雷公落地。当那一声轻微的云履踩在沙子上的声音传来时,她立刻朗声道:“地府无主冤魂司判官唐棣,拜见上仙。”说着,手上一捻,自己的官身文契就浮现空中,闪闪发光。
  也不知道是都吓傻了,还是如何,她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倒吸气的惊呼,似乎是谢子城。那两个男人呢?张着嘴呆了?
  啊,这往下要解释的可就多了。
  “唐棣……”雷公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抬头起来,我看看。”她于是抬起头,任由雷公打量她坦荡的表情,自己也不动神色地看这完全是人形的雷公。剑眉星目,一股顶天立地的英气,鼻直口方,一张轮廓分明的方脸;除了紫色的瞳孔,就是那一把颜色偏浅几乎发红的大胡子,可谓主人脾气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