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们那个部长——”上桥,调头,进入主路,电子烟从孔怡的嘴里离开,烟雾和话语也就随之飘散。她一边看着马路上的其他车辆一边“嗯嗯”的应。不能说她有多喜欢孔怡的工作屁事,是这两个人在一起还说什么呢?她宁愿孔怡和她说的垃圾话,那样她也会非常开心。但如果不是,如果饭局结束还去喝了个酒,喝到半截孔怡还是低垂着眼睛说些苦恼,她就会知道,孔怡遇到麻烦了。
  她愿意听,她只是觉得为朋友难过。现在她们都长大了,如果不是特别难受、无法处理的事情,孔怡不会和她说的。如果是别人,她会很认真地给对方建议。然而如果是孔怡,她知道孔怡会做自己愿意做的、能做的,她只需要共情孔怡。
  朋友就应该这样,她总觉得,人出现就是情绪价值,一起骂人就是最好的分享。
  过了三个红灯,孔怡还在控诉自己才干和道德都配不上位置的部长,“还拉着我们一起加班!好好的星期六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
  “什么都没干?”她心想无非如此,刚才毕竟已经review了这人可以多无知、情商多低、得罪多少人。
  “对啊!老子坐在那里玩了一天的手机!”
  她笑,心里感叹人类的多样性、社会主义的发展、以及一个人可以狭小成什么样子,还有最常见的,孔怡所在的单位是怎样一个充满王八的小庙。
  折腾一辈子也不算什么级别的地方,斗得倒是很凶,但因为能力太差,斗起来伎俩很差、看上去简直是好笑的。
  孔怡骂了一阵脏话,地方到了,两人停好车,正准备奔向新开的披萨店,孔怡电话突然响了,“喂?”
  她看一眼孔怡,从那种皱眉头里就知道不是爹就是妈。
  听了一阵,孔怡就开始打断说话指责电话那头的人不关注自己的安全,一天到晚无底线冒险。她于是知道,这肯定是孔怡的父亲。
  唉。
  打完电话,两人已经快要走到店门口,孔怡挂断电话不再走动,“怎么了?”
  “我真的是——我真是服了!”孔怡脸上满是沮丧,她的心里就去那是关心,随时准备说点什么,化解这种沮丧。既然准备一起做一辈子小孩,保留这一块原地给对方,那么就要随时让对方知道,这都不是事儿,让对方心里那个小孩安安心心地止住眼泪。
  “我爹!!这才几点!!就喝多了,还想开着车回来!现在人在西林收费站出去那边——”
  “喝酒了就别开车了啊!”她心说这个利害关系这位老公职人员应该还是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啊,他给我打电话是喝多了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完了还不是让我去接他!!”
  她笑起来,“现在?”孔怡不答,表达自己对老爹幼稚行为的憎恨、坚决不放她鸽子,“这太不地道了!”
  她总会想,其实孔怡何尝不想做个满怀安全感的小孩呢,可惜总有七七八八的压力逼着这个小孩长大。
  那就我来做她的支撑!
  “好好好,这样嘛,”孔怡犹在骂骂咧咧,她拉着她的派大星的肩膀,“我们往西林那边开,去吃那边万象汇的牛排,快快吃完,你去接你爹,我去逛超市,刚刚好,你今晚要和我倒的话路上就说,好不好?不然我开车?”
  等到孔怡离去,而她在万象汇的超市里自己闲逛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要是自己有女朋友,也会这样吗?会是肯定会,也许更柔和呢?也许——
  她摇摇头,驱散种种幻想,觉得自己到底是有些爱做梦,有些事情什么都还没有,就开始幻想,到时候先陷落,只好输个彻底。
  可是,如果宠爱朋友到“全错又如何”,对于自己,真正的爱情满盘皆输又如何呢?爱难道有输赢?有输赢的是爱情吗?
  如果这就是生命带给你的,何不勇敢地去接住呢?
  活着嘛。
  她从货架上拿起一盒茶包扔进购物车,因为戴着耳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比如,后面有人打量着她,看了很久却没有出声。最后结账还有意和她避开了。
  她后来知道的时候,是章澈躺在她旁边靠着她肩膀说的,说完,问她怎么想。她没怎么想,只是笑笑,对那一刻的章澈说,我觉得那画面很好。
  章澈笑着问,很好?
  她点头,很好。
  在看见祁越的那一刻,章澈忽然听不到周围的喧嚣了。她在附近谈完客户,忽然想起来万象汇的Ole是蛮好的超市,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准备来采购点好东西,过个美好周末。
  指天发誓,她不是有心尾随的,她真的只是偶遇。只是一偶遇,就不能停下尾随了。她从摆满酸奶和奶酪的冰柜走过,眼角余光瞟见熟悉身影,不太相信地跟过去一看,竟然真是祁越。普通的衬衣T恤牛仔裤,简直像是人住附近下楼买菜。她正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就看见祁越一侧身伸手去拿货架上的关庙面。连忙往后撤的瞬间,她看见祁越耳朵上的耳机。
  灰色,磨砂,反光,锃亮的森海赛尔,降噪很好的那一款。她听不到祁越耳机里在放什么音乐,却忽然感觉到祁越周身那种安宁的氛围。超市里放着近些年来旋律江河日下歌词更是口水至极的欧美R&B,算不上吵闹,但也不好听。不知道祁越的耳机里放的是什么?也许是什么是枝裕和的电影里会有的柔和配乐,因为她看此刻祁越,就像看是枝裕和的电影。
  不疾不徐,“步履不停”。
  她忘了自己也是来逛超市买东西,于不知不觉的顷刻间变成了一个跟踪痴汉——如果真有这般柔美文秀的痴汉的话。
  跟随着祁越的脚步,从干面的区域开始,她一路走过速食面(停下来看的应该是螺蛳粉,螺霸王的好吃啊)、软饮料(看的是无糖的大麦茶,好像有点惊讶的表情,这么大的包装自己也没见过)、咖啡茶叶(大概因为太喜欢喝咖啡和茶,相当了解,眼里全是高傲的检查的神气)和饼干(和咖啡最搭的那种)、又绕回奶酪火腿(只是看看,拿起羊奶酪的时候表情实在很微妙)和生鲜蔬菜,往下是中式烹调的调料(认真看了看汤料,不过好像不想买)以及放满无人问津的澳洲牛排的冷柜(摇了摇头)。祁越一路走,每一个转弯都没有迟疑,虽然时不时停下在货架上挑挑拣拣,但似乎并没有特意要买什么,无非基于对这家Ole的了解而自如地安排着线路。
  酒店管理,吃喝玩乐系。上次在咖啡店祁越这样说。
  她一笑。
  也是,学这个,干这个,也许天然也喜欢这个,合该她了解布局,享受这种生活。
  她在后面跟着,看着祁越买了一盒川宁的茶包,买了一包味增,打折的牛肉(她跟在后面看了一眼,发现真是好划算!!),最后从生鲜一路直走到酒水,认认真真打量了好几瓶威士忌,与其说是选购更像是欣赏,然后一个调头——她赶紧躲在高高的智利葡萄酒酒架后面——去自助结账了。
  她站在酒水区,看着祁越一手拎着小塑料袋,一手划着手机像是在切歌,摇摇晃晃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走上电梯,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她最后只是买了三明治回家吃,因为懒得做饭。然而等到在餐桌边吃完,自己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超市里,或者说,停留在祁越的身影上。
  论这一点,她就比别人强:不想为什么,只承认既定事实,自己看祁越,感觉竟与他人大大不同。
  然而她也没多想,思绪浅尝辄指,停留此处,停留在“有”,停留在偶尔从回忆里捕捉那十几分钟的享受,停留在吃完蛋糕轻嗅手指上的芬芳。
  要等到好几天之后,一个秋风徐徐气味干爽的夜晚,她趁着天气好整理衣服预备换季,在风衣内袋里发现一条久远之前一位前任送的丝巾,才想起这个忽然消失的线头。
  第十一章
  这条色调浓烈、纹样高雅的丝巾她说不上多喜欢,当初收的时候也不觉得惊异,只是后来分手了,发现不但那人在自己生活中几乎刻意地完全消失,连曾经存在的痕迹都不见——这时才知道,两人或者说单纯是对方,为了感情发展刻意营造了多少交集——而她分手后的惆怅与怀念,一时也别无凭吊,只有这条丝巾。
  她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今晚翻出来,也想不起来,找的时候是没有翻这件衣服,还是想不起这里有个口袋?
  原来在这里。
  她静静坐在床沿,手里握着丝巾细细打量。当初没有刻意遗忘,现在只是机缘巧合捡起。曾经爱过的人里,和男士分手,多半是彼此的人设到后面无力维持,要她说,其实谁也不需要演得那么漂亮,难道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就不会暴露吗?大家都是有缺陷的人,一开始费多少心思维持表面的好看,后面就要付出多少工夫去忍受、弥合、解释、修补,还不如一开始都是真实的彼此,掩盖什么呢?难道真实的我就不能被另外一个人喜欢么?如果是,那本来就不该开始。职场演戏已经很累了,回家还演,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