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92节
  郑泰又道:“你看看。”
  黄娟徐徐展开,看完上面的字,幕僚脸色大变,“殿下竟立昆州王为辅政大臣,这、这,昆州王乃异姓王……从无先例啊。”
  “皇宫被焚,皇位久悬,都是没有先例,”郑泰道,“先例都是人立的,如今我也来立一个。”
  “可昆州王秉性到底如何谁也不知,万一他另有异心,手握兵权,世子又年幼,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第154章
  郑泰冷笑,“你以为祁王现在默不作声图的是什么,只要天下姓郑,他这宗正就稳如泰山,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好的继位人选。”
  本来就是暑热天气,德王吹不得风,室内闷热,幕僚额上沁出微汗,他知道德王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该劝的话依然要说,“引虎拒狼实为险招。”
  “郑穆老谋深算,精于权术,有宗室支撑,昆州王在京城毫无根基,胜在握有重兵,两者必不能相容。朝堂上那些门阀世家不是好相与的,局势复杂更胜过以往历代。如此错综复杂,身处其中就不能擅动。祁王不可能看郑穆与昆州王相争伤及国本,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儿皇帝平衡局势,如此世子才有机会韬光隐晦,至于日后如何,就看他自己的了。”
  亲卫统领道:“世子身处虎狼之中,臣等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世子周全。”
  幕僚跟着伏倒示忠。
  郑泰俯低身体,两手各一个扶起两人,“我年幼时你们就相伴左右,世子交给你们我放心。还有就是颍川胡氏,恐有其它想法,你们要时刻提防他们带歪了世子。”
  亲卫统领与幕僚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为难,胡氏是世子的母家,亲疏有别,如何阻止两者靠拢。
  郑泰道:“两位爱卿放心,本王虽时日无多,这一隐患会先去除。”
  两人心中一凛,不敢深想,磕头领旨。
  幕僚将黄绢贴身放好,仰头谨慎道:“若是昆州王不应召,或是就此退却,如何是好?”
  郑泰目光幽沉,似在思考,又似望着远方,良久,他长叹一声讽声道:“古往今来,权掌天下的诱惑有几人能逃脱。”
  离去的不仅仅是沈阀公子,第二日清晨,舒府后巷停了行装队伍,舒仪与舒轩舒晏惜别,舒轩是秘密入京,不好露面。舒哲舒晏两人对离开京城重地本还有不甘,等听到沈璧离开的消息,顿时什么多余想法都没了。
  临行前,舒哲叮嘱:“若是撑不住,还是先回江陵避避。”看到舒仪认真应下,他才放心登上马车。
  早晨城门刚开,舒家的车马就离开了京城。
  舒仪回到书房,院子里舒轩刚练完剑,额上冒着汗气,身上穿着一件单褂,下面套着条墨色练武绑腿单裤,更显得腰窄腿长。几个陪练的卫士灰头土脸跟在后面。舒轩一跃,轻松越过假山石,站在窗棱外,“姐姐。”
  舒仪正好站在窗口,顺手扔块帕子出去,“先去洗洗。”
  舒轩接过帕子擦汗,笑了一下,轻功一展又飞快离去,“我这就回来。”
  看到他的笑舒仪才发现,一段时日不见,原本清俊的少年褪去青涩,轮廓越发深刻,露出几分稳健的气质。
  舒轩很快回来,舒仪坐在榻上看书,有一页没一页翻着,好像看得认真,翻页偏又敷衍。
  “看的什么书?”舒轩坐到她的身边问。
  “故事书。”
  舒轩从她手里把书抽出,翻看几页,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无聊文人写来骗人的。”
  “兴许也有真事,谁知道,”舒仪笑笑,合上书转过脸来问他,“你怎么突然就来京城,事先也不和家里报信。”
  “袁州军入京的时候把城都封了,往来通信不便,”舒轩道,“王爷特别叮嘱行装简便,我就带了几个人,一路快马,传信的人还不如我快,索性就不传了。”
  在京城待的时间久了,许久没听见人说话如此直白,舒仪弯起唇笑,“你呀,”轻轻摇头,“王爷让你入京没其他交代?”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来看看京城到底如何,”舒轩道,“倒真没想到能乱成这样,先帝驾崩,皇城烧了一半,德王病重不起,宗正府和朝臣也都是乱糟糟的。”
  舒仪却道:“他们可没乱,该做什么心里都清楚的很,各自都找到退路了。就连沈阀,表面没动,实际上已经把德王撇开。”
  舒轩冷哼,满是不屑,“商贾之家。”
  “当舍就舍,不计损失,商贾之家也有过人之处。”舒仪评论。
  “都是些商业伎俩,哪值得推崇。”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高门世家那套不谈钱的做派,经史子集是大道,经商就是小道?不管是高门还是市井,哪家能短了银两。沈家在风口蛰伏起来,保存实力,到时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是要用钱的,还能少了他们家。”
  舒轩扬了一下眉,道:“可他们还是有最大一个缺点,商人重利,不值得信赖,从今往后,他们家不再会再有真正的同盟,因为谁也猜不到他们会在何时背叛,或许是陷入困境,或者是有更大的利益。”
  舒仪听他这番言论颇有几分意外,眨了眨眼,眸光里流转着笑意。
  舒轩对上她的目光:“我说错了?”
  “恰恰相反,刚才那些话若是大哥或是三哥说都不稀奇。”舒仪感叹道,“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听到夸奖舒轩心中浮起高兴,可“独当一面”四个字带来的感受有些复杂,他手扶在卧榻旁动了动,想要去牵舒仪的手,对上舒仪清冷的目光,他没有动。
  书房外有下人来报,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安阳郡王。”
  舒仪身体微微一僵,舒轩皱眉。
  两人对视,舒仪道:“你回房不要出来。”
  舒轩知道这是隐瞒行踪的意思,在舒家都要如此谨慎,只能说明舒仪十分慎重,更甚者,是警惕。
  他自幼和舒仪相伴,知道郑穆对她的意义非同一般,不免有些惊疑,“姐姐?”
  舒仪道:“听我的,这件事十分重要。”
  第155章
  见面安排在正堂,下人引着人从抄手游廊走来,舒仪朝外张望,看见郑穆徐徐走进堂间,晨曦映在他的背后,让人看不清神色,唯有目光和煦更胜以往。
  “拜见郡王。”舒仪行礼。
  郑穆往前一步搀扶,舒仪正好抬起身体,目光短暂交错的一霎,他温和道:“昨日在宗正府的,是你。”
  丫鬟送上茶水,舒仪亲自奉到他的面前。
  郑穆顺着她的手臂而上,目光游离在她的眉眼之间的拘谨,“沈璧就是这个目的?让你疏远我?”
  舒仪道:“他说让我见识一下以前不曾看见的东西。”
  郑穆微微笑了一下,糅合着了解,安抚,嘲弄等等复杂的情绪,最后都化为包容,“不过是年轻人争风吃醋的把戏。”
  “你太小觑沈璧,他需要的是盟友,更甚于一个妻子。”舒仪淡淡道。
  “有什么盟友比婚姻更为牢靠,”郑穆道,“世家相交,首论婚姻,唯有这样才让双方坚信不会背叛。”
  舒仪没有和他争论这个话题,而是说:“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他是德王的亲信,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意外。”
  郑穆道:“我让你感到意外了?”
  舒仪沉默,于是他立刻就知道答案。
  “你从小就在舒家受教育长大,我以为,皇城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难以接受。”郑穆缓缓开口,“王佐之家,早就应该见惯京城最阴暗的伎俩。”
  舒仪的心提了一下,想到他在德王面前说过的话,郑衍消失在火中的场景就浮现在脑海,从宗正府回来以后,她总是反复想起,一整夜都没有真正入睡。
  “先帝……”她开口说了一句,语气飘忽,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大概害怕答案太过可怕,远超她的想象。
  郑穆看她一眼,收敛唇边的微笑,道:“我的父王也曾是个最受宠的皇子,他喜欢游猎,在皇城中也肆意纵马,可最后登上皇位的是英宗,他来到封地,除了处理公务,唯一不曾改过的爱好就是狩猎。直到从王府里搜出谋反的信件和弓箭玄甲。他没有谋反的机会和条件,却依然被套上罪名。”
  舒仪能想象申王谋反一案中英宗起到的作用,她轻声申辩:“先帝无辜,一切都是英宗所为,那个时候先帝才是个婴儿。”
  “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谁是无辜。我是申王之子,所以承受宫中下毒暗害,他是英宗之子,承受兄弟相残,纵火焚宫,都是报应而已。”
  “不,”舒仪摇头,“是报复。”
  郑穆微怔,望着她的目光里既有温柔,也有一丝隐约的赞赏。
  舒仪道:“天意才是报应,人为的,那叫报复。”
  “天意向来不公,郑家人谁也不信天意。”郑穆讥笑一声,也许是说开了,他便不再隐晦,直言道,“我在先帝那个岁数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与其坐等飘忽南侧的命运,不如自己去把握住。能供我驱使的力量并不多。英宗性情多疑,防心甚重,我眼盲之后,他的试探长达几年不断。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除了他的几个儿子。我等待了许多年,直到英宗老了,他的孩子长大,天意才刚露出一丝垂青的意思。”
  他语气平淡,内容却有些惊世骇俗。舒仪心都在发颤,“废太子、明王、德王,先帝——他们兄弟阋墙,全是你挑拨所致?”
  “你觉得挑拨能起这么大作用?”
  舒仪沉默。
  郑穆道:“谁能逼着他们兄弟之间兵戎相见,如果说有,那也只有一样,本心。在他们心中权势利益高于血脉亲情,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至于有谁做出指引,也只是顺应他们心中欲望而已。”
  “照这么说,全是他们自己的错,你半点责任也没有。”舒仪忍不住反唇相讥。
  郑穆笑了一下,仍旧是气定神闲,“各人立场不同,看法当然相差很多。依德王现在所想,恐怕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不会和德王一样的想法吧?”
  舒仪沉吟不语,直觉他还隐瞒了许多事情,但是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问下去。她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把往事一笔勾销——郑衍死前的惨状她始终不能忘怀,在知道他死亡的背后有郑穆推动的作用,就一直如鲠在喉。
  “我到今日才知,你竟是一个傻姑娘,”郑穆牵起她的手,“心肠软很容易吃亏的。”
  舒仪手一缩,他却怎样都不放。
  “先帝已逝,值得你这样和我闹别扭。”郑穆口气唏嘘,又含着包容。
  舒仪目视于他,眸光澄澈,“不止是先帝,是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被你摆布在手中。我曾自以为了解你,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你想的太过复杂,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舒仪微微摇头,“怎么会一样,以后我该称您殿下,还是陛下?”
  当这两个字第一次从她嘴里蹦出,以郑穆之深沉,内心也不免震动一下,他隐忍多年,布局多年,在筹谋和等待中苦熬,世事如棋,却不是一个人在下,每个人都是执棋人,身在局中他也没有必胜把握,直到今日,大势已经向他倾斜,每一日依然是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她喊出“陛下”这一瞬间,拨动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弦,似乎破云见日般的,将他不可言说的心思挑白。
  他眸色深沉,凝视于她,“我若为帝,必胜于明王、德王之流。与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往日韬光隐晦,显露在外的不过是气度淡漠高华的一面,而今说到这一句,却是峥嵘显露,冷峻霸气。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话说得那么明。
  舒仪不予置评,目光和神思似有些飘忽。
  “小仪?”
  “我想起一些事,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算不算紧要。”她道。
  郑穆了解她,如果不是紧要的事,她不会如此慎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不能说。”
  舒仪缓缓道:“先帝即位时,刘阀拿出英宗遗诏,德王入京后,在宗正府同样拿出英宗遗诏。我记得,郑信当年在宫中作乱,闯入太极殿后英宗昏厥不醒,没几日就驾鹤西去。从时间上来看,刘阀能取得遗诏是在英宗昏厥后,而德王的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