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91节
  舒仪道:“更胜明王。”
  两兄弟想了一会儿就下了决定:“既然你这样判断,我们就暂先回江陵避一下。”
  “小七你呢?和我们一起走?”舒哲作为大哥,理所当然地问道。
  舒仪沉吟片刻,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几天就来。”
  舒哲听她这么说,就明白她已经下了决心,会从京城这场凶险的风波中抽身,于是放下心。
  舒仪要求这次去江陵要秘密行事,舒哲舒晏没有和京城中来往的人打招呼,就连车程行李都是下人们瞧瞧准备,府中行事一如往常。
  这日夜间,舒府偏门被轻轻敲响。片刻过后,下人提着灯将人领到书房门口。
  舒仪见到来人,大吃一惊,“小轩!”
  第152章
  受了内伤的沈璧并没有回府,先去了京中最大的药材铺。旁人只知此间药材铺是南方来的富商所开,谁也不知两年前已经暗中换了主人,现在已是沈家产业之一。坐馆的大夫医术高明,不输御医,为沈璧搭完脉,亲写药方,嘱咐童子煎药。转过身对沈璧道:“养病需养心,公子愁眉不展,不利于养伤。”
  沈璧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放到大夫面前,问道:“此人病情如何?”
  普通的病症绝不会让沈家公子如此慎重,老大夫仔细看了一遍,微微摇头道:“药石罔效。”
  沈璧眉头拧紧,“当真一丝办法也无?”
  老大夫道:“神仙也难救,此人若是青壮男子,精心看护,用以温性补药,还能熬些时日,若是原本体弱,只怕月底也撑不到。”
  沈璧将纸笺放在蜡烛上点燃,烧成灰烬,“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老大夫抚须的手指一顿,面色也有些沉重,他已猜到这纸笺上病方的主人是谁。
  沈璧离开药材铺,脸色比刚来时更差几分,随性的护卫下人拱卫在车马四周朝沈家进发。
  刚进巷子,马车骤然停住,沈璧从深思中惊醒,问:“何事?”
  下人道:“是安阳郡王的车驾。”
  沈璧一惊,猛地掀开厚重的车帘,正好看见郑穆上马车,两厢打了个照面。郑穆微微笑了一下,双眸幽深如古井。
  沈璧今日刚伤在他掌下,脊背不自禁一凉,回礼稍稍迟钝。等车驾离开,他才注意到,郑穆的身边更着两个年轻公子,看着并不面生,却记不起是谁。
  进府之后,沈璧赶到家主书房,进门就匆匆喊了一声:“父亲。”
  沈阀家主摆手,道:“先关上门。”
  沈璧关门坐到主位下首,这一次沉稳许多,道:“父亲,安阳郡王同我们早已势同水火,今天怎么会到家里来?”
  沈阀家主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他有如此胸襟。”
  沈璧道:“为了今日宗正府的事?”
  沈阀家主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他只字未提。”
  沈璧讶道:“那?”
  沈阀家主正容道:“他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个年轻人,你可知道是谁?”
  沈璧不想他突然提到这个,想了想道,“好像在哪里见过,叫不上名字。莫非是什么厉害人物?”
  沈阀家主道:“那是郑琳、郑闻知,你不知道不足为奇,都是没落的县公,乡公。但是郑穆眼下带着这两个人,你可知道其中的意思?”
  沈璧沉吟片刻,面色乍然一变,“这是郑氏宗亲的意思?”
  沈阀家主宽慰道:“你才思敏捷,想的不错。我看这背后还是祁王的主意。”
  沈璧神情微急道:“德王就要登基,他怎会让宗室如此表态,这、这太离谱了。难道他就不怕得罪嗣皇帝。”
  沈阀家主道:“你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若是活不下去,嗣皇帝又能如何?”
  沈璧仍有些难以置信,祁王统领宗室,若是德王失去宗亲的支持,他简直难以想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想到这里,他不禁颓然,脱口而出,“这可如何是好?”
  沈阀家主郑重道:“我们沈家该是时候抽身而出了。”
  沈璧道:“抽身?我们与德王早已是一体,如何抽身?”
  “迂腐,”沈阀家主道,“这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展阀前车之鉴你难道全忘记了,就因为最后还与废太子绑在一起,才招致灭门之祸,展家还是太子妃娘家,我们与德王什么关系,别忘记了,德王妃的娘家姓胡。”
  沈璧道:“还有机会,世子……”
  沈阀家主截断他道:“世子年幼,与我们家并无血脉相连的关系,万一我们辛苦扶持他长大,懂事了反而要来对付我们。你莫要劝说我什么稚子可教,只要他母族没有死绝,就总有一日要来对付我们。你看看现在京城的样子,郑家人岂有一个好相与的,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我们这种外人又能讨得什么好。他们这斗一圈,京城四大家族还剩什么,两家覆灭,一家衰败,只剩我们沈家也讨不了好。璧儿,趁现在还为时未晚,德王的事我们就此罢手。你别忘了,我们不是地方豪强出身,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这一单就当我们赔了。”
  沈璧大吃一惊,自从沈家跻身京城门阀之列,家中忌讳“商贾”二字,绝少主动提起,尤其是他的父亲,没想到如今倒把辅助德王的事比做生意。他道:“对袁州的支助银两占了家中资产一半,半途而废必然会伤到家业根基。”
  沈阀家主叹了一口气,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你自幼聪明,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意,一点即通,举一反三,你接掌家业我十分放心,可有一点比任何学业和生意都要重要,我今日教你。纵然天下所有门阀都不屑提钱,但我们都知道,钱财有多重要,可要是和命比起来,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别说一半家产,就是全部没了能换你我安好也是划算。璧儿,你要记住,千金不抵人才,只要人留着,就还有万般可能。万不可因钱财置身险地。”
  沈璧道:“父亲已经下定决心了?”
  沈阀家主点头。
  “父亲可知,安阳郡王图谋帝位,且有灭阀决心。”
  沈阀家主道:“本朝哪一个皇帝不做此想,你当德王就没有这种想法。”
  沈璧苦笑道:“安阳郡王此人城府极深,擅长谋划,你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
  沈阀家主道:“何必知道,历来皇位之争就不干净。今日之后,你马上回老家,在宗正府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一辈子藏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包括我,也包括你未来的妻儿。”他皱着眉面色沉重,沈璧在他严肃的目光之下点头。
  第153章
  京城中经过矩州、袁州两军的洗礼,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局势十分敏感,在这个时候,有一辆马车趁夜离开京城,随行只有八个卫士,守城门的兵士从车马标识上认出是沈阀,可谁也不知道,沈阀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嫡系公子在嗣皇帝养病的关键时候已经离京而去。
  尽管动静很小,但密切注意沈阀的人还是及时获得消息。城门马车才过,半个时辰后,在宗正府养伤的郑泰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传报的亲卫跪地不起,屋内静得可怕。
  他抬手捂在嘴边咳一声,之后就再忍不住连连咳嗽。亲卫担忧地抬起头,对上他阴翳冰冷的目光后又赶紧垂下头去。
  “下去。”
  郑泰轻轻一声,亲卫如蒙大赦。
  屋内很快恢复了宁静,郑泰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大声喘息,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乎有什么要炸裂开来,他想把自己内心的愤懑全发泄出来,腹部隐隐做痛的伤口像在提醒他隐忍。
  必须忍——今夜,他失去了最大的盟友。
  沈璧此时离去,说明沈阀已经下定决心抽身而出,轻装简从,避人耳目不过是对他摆个歉意的姿态。郑泰心中明镜一般清楚,沈阀宁可放弃之前的所有的投入,明显是不再看好他。
  可恶!
  他已经是嗣皇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偏偏在这个时候……
  郑泰说不出的愤怒,全堆积在胸口,大石一般沉重的压着他的喘息。
  京中高官权贵一向消息灵通,沈阀再怎样隐藏动静,都会被他们察觉蛛丝马迹,明日,也许不等明日,沈阀不再支持德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郑泰内心深处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让太医隐瞒的病症记录将不再是秘密。那些在权力场游刃的人也不需要亲眼看到,就能从他人的反应中窥得信息。沈阀的态度就是再好不过的佐证。
  郑泰閤眼调理呼吸,唤亲卫进屋,问世子的行程。亲卫头大如斗,实话实说道:“还没有消息。”
  一股激流冲入脑中,郑泰勃然大怒,“为何还没有动静,本王已经同意让颍川胡氏护送世子,还有什么问题?为何还是迟迟不到?”
  亲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跪地垂首道:“世子年幼,路上耗时长些也是正常。”
  郑泰粗喘不定,心中焦虑如水滚沸一般,他忍了又忍,勉强将怒火压制下去,道:“求请祁王。”
  亲卫退下,又有太监通传太医求见。
  自抓出下毒的药童,郑泰的药物都由太医亲自处理,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诊脉,从不落下。太医带着滋补的药丸入屋,服侍郑泰服下,期间一句话也不说。郑泰满嘴苦味,却没有半点表情,在太医即将离去时唤住他,问道:“本王还能撑多久?”
  太医微微变色之后又恢复镇定,他是德王最亲信的人,与他人到底有些不同,略沉吟一下就道:“殿下,命数皆由天定,臣的医术不敢断言生死。”
  言外之意,他确实已经时日无多。
  郑泰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挥手让他退下,房中才响起一声咬牙启齿,却又轻如蚊吟的声音,“杜岩。”
  人虽然已经死了,他却恨不得鞭挞其尸,诛其九族。
  不久亲卫就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原话转述道:“天色已晚,祁王已经安歇,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起不得身,殿下有什么事,祁王明天再来求见。”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郑泰靠在引枕上,忽然嗤的一声笑。
  他竟然连怒都生不出,浑身只觉得彻骨寒冷。
  “去告诉祁王,不是什么大事,他年事已高,就不要往来奔波了。”
  亲卫领命起身,心中不解,朝郑泰看去,见他眼中灼灼,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比往日身体康健时更显得明亮,心中不由悚然。
  郑泰召人进来更衣,无论近侍如何阻拦,他置若罔闻,换上一身常服,起了一身的虚汗。他命人将亲卫统领和一名王府统领请来。两人很快就赶到,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恐时日无多,”郑泰和缓开口,“有些事交给旁人不放心。”
  两人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大事不妙,神色更为凝重。
  “沈阀已经靠不住,宗亲还有别的想法,”郑泰道,“我原想将登基大典提前,现在只怕那群宗亲不会再同意。”
  幕僚道:“殿下,臣今夜就去一家家地说服。”
  郑泰看他一眼,脸上含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语气平静无波,“只有争来的江山,何时有说来的江山。”
  “可殿下是嗣皇帝。”
  “活不长的嗣皇帝,空有名号而已,”郑泰道,“我准备这么多年,隐忍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坐拥天下,就算现在想空耗时日,京城有太多的人都不允许。这一步,我已经迈不上去,也退不下来。其他人都在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把位子挪出来。”
  亲卫统领面露哀痛,幕僚也是一脸愁色。
  郑泰却神色平静,仿佛谈及生死的不是自己,“人间有生死,帝王不例外。我从不狂妄,认为自己比兄弟都要技高一筹,所持的不过是隐忍两个字,明王兵败之后,大事将成,我忘了警惕之心,这世上懂得隐忍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将世子交予你们,以后你们要记得时时提醒他。恐怕……他比我要更懂得这两个字,才能安然活下去。”
  两人听到他这番交代后事的语气,心中大恸。
  “殿下是嗣皇帝,世子就是真龙之子,顺应天命,名正言顺。”
  “嘘——”郑泰举起手指在唇边示意,“这样的虚话就不要再说了。别说他还没有名份,就是登上皇位又如何,你我都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就是君王也一样,肆意妄为,不符合朝臣预期的皇帝,都会被称为昏君。”
  幕僚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郑泰指向桌上,“这是我前几天拟的密旨,你拿过来。”
  幕僚将桌上的黄娟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