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82节
  舒仪回到家中,也被两位兄长追问半晌。得知最后是德王赢明王,却又被重伤,舒哲舒晏目瞪口呆,要说家族内部斗争,门阀没有一家可以说干净的。但是同室操戈到这个地步,仍是让人震惊。
  京中每一户官宦人家没有不关注德王病情的,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一时间什么样的心思都有,有的忧心皇家动荡不安,局势不明,有的索性考虑德王过后,应该谁做皇帝,有的原本就与德王有联系,就怕他一命呜呼,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沈家就是其中最担忧的。沈璧回到家中不久,沈家就忙碌起来,分了好几路行动,有的去库房找珍贵补伤的药材,有的则开始在京城各处走动。傍晚时分,两骑快马从沈阀奔出,很快离开京城朝袁州方向驰去。
  这些动静根本瞒不过人,没过两个时辰就传遍了京城。
  第134章
  京中多少人等着看沈阀的笑话——之前沈阀嫡女与德王联姻,经过宗正府审问,德王成为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虽然只有须臾时间,但当时宗正府堂中有多少门阀权贵对沈阀心存嫉妒,此时就有多少人报着看笑话的心思。正如郑穆所说的那样,皇位总要有人座,亲疏远近才是臣子最关心的事。原来的四大门阀大伤元气,展、刘两家已经倾覆,剩下舒家式微,现在让沈家独占鳌头,根本不符合门阀权贵的期望。要说现在京城中最关注的,无非就是德王的伤情和沈家的动向。
  临近傍晚,富甲天下的沈阀果然从珍藏中找出一味罕有的药草,名为鹿活草。《酉阳杂俎》中记载,此药有起死回生之效,死鹿挖去内脏,把此种草药塞入鹿腹,鹿又复活,因此被称为鹿活草。这种草药沈阀经营百年,也才得到一株,天下罕有,别无二株。
  沈阀家主抚着下人拿来的白玉药匣,沉默良久不语,叹息道:“这株草药是先祖获得,临终也不舍得用,到了我父亲手中,同样不舍,此后沈家一直派人在民间搜寻,也没有找到第二株。”
  沈璧对药匣仔细看了一眼,心中虽对药效存疑,还是劝道,“父亲,先祖祖父都不曾用这株药草,只能说,死中求生意义并不大。现在德王生死垂于一线,正是药草发挥作用的时候。”
  沈阀家主深皱眉头。
  沈璧心知他心中还在衡量利弊,继续劝说,“德王已是皇位在握,现今只差一步。父亲别忘了,阿玉没名没份就入了王府。若是舍不得这一株药材,先前做的那么多,德王一死就全白费了。以鹿活草换德王性命,阿玉日后进驻中宫更添筹码,沈家也能更近一步,当年展阀最强盛时,几代皇后都是展氏,太子母系从无旁落。我们也可以效仿。再过两代,未必不能出现郑与沈共天下的局面。”
  沈阀家主眉梢抬起,大概是想到自己最宝贝的女儿沈玉,同时更是被共天下三个字所打动,他手掌在药匣上一拍,道:“好,你去联系祁王和太医,记住,行事不要张扬,眼下盯着德王的人可不少。”
  “儿子晓得。”沈璧应诺道,想了想并没有离开,而是问,“祁王可靠得住,我听说他亲近郑穆,眼下这种情况,难保他不做他想。”
  沈阀家主道,“祁王一生作为都为了郑氏宗族着想,德王活着,是不二的继位人选,于郑氏江山有益,他绝不会有其他想法,反而会尽力相帮。”
  正如沈阀家主说的那般,沈璧求见祁王说清来意,祁王不动声色,仔细问了两句鹿活草功效,又召太医佐证,等确认鹿活草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他大为震动,随即大喜,嘱咐知情人不得泄露内情。亲自陪着沈璧来到宗正府后堂,此处戒备森严,三步就有禁军守卫,外人轻易不能入内。
  沈璧打开随身携带的白玉药匣,三名太医仔细查看了半晌,为首一人道:“天下罕有药材,沈阀用心良苦,用整块白玉挖空存放草药,但草药存放时间太久,恐药性已有折损。”
  祁王和沈璧同时发问,“对德王的伤情可有帮助。”
  太医道:“虽然还达不到起死回生之效,但对伤情绝对有帮助。”
  祁王得到肯定答复,大喜道,“有几成把握。”
  “六成。”太医肯定道。
  沈璧心中也高兴,心知太医说话从不托大,所谓“六成”实际定有“七八成”。
  因鹿活草实在珍贵,太医三人亲自处理药材,就在德王一墙之隔的耳房煎药,不假手他人。两个时辰之后,煎成一碗黑浓的汤药,在祁王眼皮子下喂德王服下。期间众人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德王气息转粗,脸色要好了许多,祁王见了,仿佛自己服了一帖药似的,大为宽心,他年岁已高,从傍晚到晚间,一直盯着德王这处,从为放松,此时疲惫不堪,嘱咐宫人仔细伺候才去休息。
  沈璧送药有功,当夜宿在宗正府,深夜被人唤起,说德王已醒,唤他前去。沈璧欣喜难以自己,知道沈阀送药是最正确的选择。当下收拾一番,在侍卫陪同下来到德王的厢房。与白日紧张气氛有所不同,眼下德王转醒,这是受伤后第一次苏醒,随侍的人心中都有了希望,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隐约的喜气。
  进入房中,德王郑泰躺在引枕上,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如纸,抬头想要微笑,却越发显得憔悴。
  沈璧要跪倒行礼,郑泰嘶哑着声音道,“不必多礼。这次多亏了你献药,本王才捡了条命回来。”
  沈璧依旧行足礼,站起来到床边,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已是万乘之身,沈家献药是臣子本分。”
  郑泰勾了勾嘴角,“本王定会记得这次恩惠。”
  沈家目的已达到,沈璧自是谦虚一番。
  郑泰命其他人退下,稍稍用了些气力,脸色越发不好,他皱眉,“眼下我所能信任的只剩沈家,局势危急,更胜与矩州军对垒,你可知道?”
  “殿下担心的是?”
  “我生死未卜,必然有人蠢蠢欲动,”郑泰喘息了两声,才能继续说话,“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沈璧道,“明王是罪身,无人再能与您抗衡。”
  郑泰道,“说起来,皇叔是英宗嫡系血脉,还有冒王,胶州王,血脉都与英宗相近。”
  冒王、胶州王,安阳郡王,都是德王病重后京城权贵与门阀认为有希望继承大统的,冒王年仅八岁,胶州王年过五旬,说到底,还是安阳郡王郑穆的威胁最大。沈璧知道,郑泰醒来的这一刻已经对郑穆心存怀疑。以往在袁州之时,郑泰极为倚重郑穆,有大事必先与郑穆商量,眼下形势已然翻转,因郑泰的伤势,两人之间再也不能恢复以前的信任。
  这符合沈阀的利益,沈璧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忧心忡忡地看了郑泰一眼,没有答话。
  第135章
  郑泰目光沉沉,仿佛含着一潭化不去的浓雾,他低头咳嗽一声,问道,“袁州大军的安置谁在处理?”
  沈璧如实道:“矩州军在郊外被打散整编,袁州军已由杨瑞遣回,此时应该正在路上。”
  郑泰眉头拧紧,陷入沉默。
  沈璧不敢打扰他的思路,微微躬着身体,束手站在床边。
  “沈璧,”郑泰道,“当务之急有一件事需要你做,他人我信不过。”他招手示意沈璧上前,在他耳边细语一番。沈璧听着眉头紧蹙,露出几分沉重。
  郑泰伤势刚有好转,说了一番话后精神疲惫,很快歇下。
  沈璧来到廊下,寻到太医询问德王病情,因他是献出灵药之人,太医虽避讳,依旧隐晦透露了两句。鹿活草虽是药效逆天,但奈何存放时间太久,流失大半药性,德王神志是恢复了,但伤及肺腑,仍需日后慢慢将养。
  太医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稍重,沈璧心事重重回到厢房,再难入睡,房中一夜灯火未熄,第二日更是早早就离开宗正府。
  ——————
  舒仪在家中收到一封不具名的烫金信笺,邀约她在遇仙楼见面。遇仙楼在京城西面,临近坊市,布置华丽,又鱼龙混杂。此时京城风声鹤唳,她推想绝没有人会在此时故意戏耍,按时道城西赴约,一探究竟。
  进入遇仙楼,小二恭敬将她引入二楼雅间。临窗坐着一位少年公子,身穿素白长衫,眉目俊美,身后映着窗外的碧空云影,端的与众不同。
  沈璧原本眉宇有些紧绷,见到舒仪后露出笑容,“我刚才还在想,你若是不来该怎么办。”
  舒仪与他隔桌而坐,口气揶揄道,“帖子连名字都没有写,我原本不想来的,但又烫了金,这么财大气粗的人家少见,能下帖给我的只有一个沈家,怎能不来。”
  沈璧亲自给她斟上一杯热茶,道:“眼下盯着沈家的人太多,为了不招惹非议,我只好出此下策,约在这么一个地方还请见谅。”
  他如此客气,舒仪微微有些诧异,沈家在门阀里出了名的豪富,还有更出名的一点——善于投机。凡是他家舍出一文钱,日后定要收回两文钱,有着商人重利的本性。舒仪拿起茶碗没有饮茶,“要避人耳目,不只为了喝茶吧。”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沈璧轻不可见地叹息一声,脸色肃然道,“京中都在传说,冒王、胶州王,还有安阳郡王龙章凤姿,有紫气东来之相。”
  舒仪饮了一口茶,道,“市井传闻当不得真。”
  沈璧道:“你我都清楚,市井传两句当然做不得数,但是宗亲门阀都这样想,那就大有可能了。”
  舒仪看着他笑了笑,别有深意,“我以为沈兄现在肯定在为德王殿下的病情担心的食不下咽,没想到还能约我讨论这些流言蜚语。”
  沈璧苦笑道,“我就不兜圈子了,在袁州之时,沈家就有意交好安阳郡王,还将我一个堂妹送入王府。”他直言不讳当初往郑穆身边送女人的事,看舒仪脸色并无变化,他稍一顿,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郡王心中早有意中人,对其余美人半点不假辞色。沈家虽有意讨好,却一直不得其法,实在遗憾。眼下有些话,只好先说给舒姑娘听再转达郡王了。”
  舒仪好奇他的来意,没有说话,等待下文。
  沈璧道,“按理德王应该继承大宝,但现在情况如此复杂,实在一言难尽。明王造反,德王殿下勤王平乱有功,且功在社稷,如果他有个万一,是不是应该由德王世子继承皇位更好呢?”
  舒仪道,“德王世子?才刚满两岁吧。”
  德王子嗣不丰,姬妾所出的不算,正妃所出仅一个儿子,也正是因为生这个孩子时落下病根,德王妃缠绵病榻。舒仪在袁州时就曾听说,王妃怕这个孩子横遭不测,看得比眼珠子更宝贵,虽病中也时时牵挂,事无巨细都要关心。
  “两岁不是正好。”沈璧道,“只要安阳郡王同意,沈阀必鼎力相助,为郡王请封摄政王,世子年幼,一直到成年这段时间,国家政事全要委托郡王。”
  舒仪看着他似笑非笑,“摄政王?”
  沈璧道:“为一个小儿摄政,皇与王又有多大区别,若说区别,对舒姑娘倒有些区别。”
  “哦?”舒仪挑了挑眉。
  “身为帝王自然要肩负家国,开枝散叶是必然,哪怕是心有所属,也需要设立六宫,哪及一般宗室自在。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郡王心仪的是姑娘,做郡王时嫁娶随心没人管束,要是一国之君,朝中大臣,宗亲皇室,谁能不管。郡王年过而立还没有子嗣,大臣们怕是要迫不及待充盈后宫了。”
  舒仪笑容淡了两分,却仍是好性子说道,“历来主少国疑摄理朝政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沈璧还以为劝动她了,马上把打好的腹稿道出,“世子才两岁,正是容易言传身教的时候,身边服侍的人人仔细挑选,让他好生亲近郡王,人非草木,岂能无心,就是视郡王如父也无不可。”
  舒仪听得心头起腻,亏得沈璧还能一本正经的说出来,这番话拿去骗三岁孩子还差不多。她只是哦了声,没有回答。
  “沈家用心并非虚言,”沈璧道,“还请书姑娘转达郡王沈家的诚意。”
  舒仪淡淡一笑,“沈家这番动作德王可知晓?”
  沈璧一愣,有些哑然。
  舒仪目光在他身上一遛,道,“德王昨夜不是已经醒了?沈兄今日找我劝说郡王为德王世子摄政一事,德王殿下知是不知?莫非这是德王殿下有意的试探之举?”
  沈璧悚然,他自以为昨夜德王醒来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宗正府把消息瞒的严实无人知道,谁知被舒仪随口道穿。刚才说那些话的意图,被赤裸裸揭示。沈璧一时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舒仪站起身,道,“沈阀进有进招退有退招,算计周全无人能比,可也别把别人都当了傻子。摄政一事我今日就当做没有听过,茶水已凉,我该走了。”
  沈璧没有阻拦,目送她离开,拿起桌上茶碗,狠狠灌了一口已经泛凉的茶水。他腾地站起身,快马疾驰回到沈家。在书房寻到沈家家主,急促地说道,“父亲,速派人去袁州将世子接入京。”
  第136章
  沈阀家主还在为失去一株天下仅有的灵药而心疼,听到这一句还没反应过来,心想世子是谁,一转念明白是袁州那个才满两岁的小儿,毕竟是久经朝堂风浪的人,脑子转的飞快,一口气问了三个关键问题:
  “灵药不管用?”
  “德王伤势太重?”
  “接世子来,你妹妹可怎么办?”
  沈璧没有隐瞒,把太医婉转告知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了,沈阀家主心疼道,“哎呀早知道你祖父病重时就该用这一味鹿活草,没想到这种灵药也会药性渐失。”商人本色暴露无遗,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灵草。
  沈璧重重咳嗽一声,提醒道:“事有轻重缓急。德王身体根基已伤,虽有灵药逆转生死,但能拖多少时间谁也不知道。当务之急把世子接来,确立大统。”
  这也是德王郑泰的意思,在病床前他托付沈璧就是接世子入京。这一举动是算计祁王心思去的。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也不能要个短命的君王,德王险些一脚进了鬼门关,祁王身为宗亲之首,为了社稷安稳和皇家的统治,开始考虑其他即位人选。可这时德王又醒了过来。难题来了,德王被杜岩一刺洞穿肺腑,还有内里震伤,身体大不如前不说,还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但对比安阳郡王郑穆,德王也不全是劣势,他还有两个优势,第一,入京勤王的大功劳。第二,他有儿子。
  郑穆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子嗣,谁知道有什么问题。
  郑泰最了解祁王这位叔祖,他考虑的是大局平稳,能顺顺当当地延续郑氏的王朝比什么都重要。
  把世子接入京,郑泰就是要告诉祁王,我能活几年不知道,但是我还有儿子可以传承大统,一代代不会断绝。退一步讲,他愿意让郑穆当摄政王辅佐他的儿子,至于儿子能不能顺利亲政,那太遥远,他已经无暇考虑。他能做的,让郑穆摄政,然后尽力抬高沈阀,让局势达到平衡,是郑家的儿孙,长大自然会懂得怎样操纵权力。
  德王算盘打得好,沈阀家主第一考虑的却是沈家和女儿,他不住叹气,“算计那么多,用了那么多钱,难道就便宜一个两岁的黄毛小儿,德王的太子应该由我女儿所出才对。”
  沈璧神色一敛,正色道,“父亲莫要再提这个,现在没有什么比帮助德王稳固帝位更重要的事了,不然之前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还要累及家族富贵。德王正妃什么身体你还不清楚,不管这孩子是谁生的,我妹妹才是皇后,太后。”
  沈阀家主还是顾虑:“你尚年轻,隔层肚皮隔层山的道理还不懂,德王正妃就算过世了,世子难道还没有正经母族,日后定有其它牵扯。”
  “眼下顾不得这些,先将世子接来,”沈璧眉目沉沉地道,“至于王妃的母族,还敢和沈家争锋不成。”
  父子两个议论一阵,只能感叹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之前筹谋如何周全,到头来老天不成全,总有各种意外出现打乱针脚。德王这么好的一幅牌,只差一步了居然还有被截胡的危险。两人都觉得运背,归根结底也只能怪到天意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