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20节
  舒仪微折眉,想了想还是让开一个座。那女子坐下来,接过婢女的湿布巾为郑衍拭了拭面,动作细致温柔。
  这样一来,舒仪的左边就是胖刘公子。他满脸含笑和桌上众人说着众人说着舒家,甚至连舒老去京郊别苑的事都说地分毫不差,席间女子听地咯咯置笑。舒仪觉得心烦,刚才不过喝了两口酒,现在却像火一样在她的心头烧着。
  众人又说又笑,胖刘公子也觉得满意,长久以来舒家压在刘家身上的那口气也觉得顺了许多,他眼睛四下一瞟,就注意到舒仪心不在焉,心下蓦地有些气,心想,就算你是陪着四皇子来,也不必拿着冷脸瞧人。这样想着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素颜漆眸,身上不着饰物,肤白如雪玉似的,缓缓抬头时,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犹如火焰。他已喝地半醉,心下微动,伸手就往她脸上捏去。
  舒仪吓了一跳,还不等她反应,突然多了两只手挡在面前。胖刘公子奇怪地看了看郑衍和杨臣,讪讪地收回手。杨臣一笑,手微转,若无其事地拿过桌前的酒,道:“我看酒又冷了,再温一温吧。”立刻有婢女接了过去。
  郑衍站起身,道:“我已有些醉了,该回……府了,各位见谅。”原本还想留他的刘家两人听说他要回宫,也就不敢出声相留。沈家两位公子和杨臣也都不挽留,只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
  舒仪跟着他一路走亭子,还听到其中一位刘公子说:“想不到四表弟也……”后面却如蚊语,再也听不清楚。
  郑衍只埋头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冷风一阵阵地扑面袭来,舒仪抬头望,借着院里的灯火,依稀看到黑沉沉的云无边无际。
  “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郑衍忽道。
  舒仪侧过脸,原来他也望着天,眸中乌黑,好像整个天空映在他的眼中,并没有一丝醉意。他笑着解释,“你说话软糯,是江南人?京城地冬天来地早去地晚,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的。”
  “难怪有些冷。”舒仪随口应道。
  “冷?”郑衍扬眉,“我让人给你去拿件猞猁裘。”
  舒仪忙阻止:“我只想要回家。”
  郑衍看看她,清朗的声音里有些歉意:“刚才真是委屈你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舒仪却不耐起来,比起今日听到的私通敌国,那样一点窘迫简直称不上委屈。郑衍瞧见她的神色,轻叹一声,两人默默地向院口走去。
  第29章
  走出门外,静夜无声,院中的喧哗热闹隐约可闻,缥缈似远山传来。
  凉风习习,郑衍吁了口气,方才那几分酒味就淡了不少,他望着只有两三个人影的大街,问舒仪道:“天色这么晚了,我让院里的小厮送你一程可好?”
  舒仪笑着摇摇头:“不用,天子脚下安全地很。”
  郑衍想起见第一面时她从墙头跃下轻盈如燕,眼里露出笑意。正说话间,街角有几个暗影徐徐靠近。舒仪瞅了一眼,猜想他们应该是郑衍的侍卫。郑衍也看见了,眉微微皱起。
  舒仪今日已经与太多意料之外的人见过面,看到那几个侍卫显身,她立刻转身走了。
  郑衍只觉得身旁微风一转,似乎有梨花暗香掠过,心神一恍,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喊:“你……”
  舒仪脚步一缓,没有回头,仿佛连那一缓都是一种错觉,很快消失在暮色低垂的街口。她甚至没有去猜测那个你字后面会是什么内容,因为她太清楚了,舒阀和刘阀之间,除了敌对,没有其他。
  舒仪回到舒家时,正有十几个家仆高举灯笼在门外焦急等待,见到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文绮高兴地险些落泪:“小姐这是去哪了,怎么平白无故地从家里就消失了……”
  舒仪柔声安慰了她两句,一抬头,五姐舒陵站在门旁,神色焦急中还夹着一丝责备。她缓缓走上前,轻唤:“五姐。”
  舒陵道:“你自幼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如今都是个大姑娘了,出门也没个交待,叫旁人无端为你操心担忧。”
  听她责备,舒仪也不知怎的,心头微微一暖,神情微微怔忪。
  舒陵见她在这样的清夜衣衫单薄,上前轻握她的手,冰凉一片,不由皱眉道:“怎么这么冷?”便把手中的紫金手炉递给舒仪。
  舒仪微愣,盯着那个手炉看。舒陵见她没有接手,神色有些尴尬,手一缩正想收回,舒仪已经拿到手中,笑着说:“到底还是回到家舒服些。”
  等回到小楼收拾停当已经是半夜时分,舒仪想起今日所听到的事,一颗心怎么也安静不了,她倚窗独坐,任由晚风勾起发丝。
  舒陵遣退了仆众,对舒仪道:“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你还不休息?”
  舒仪简单地回了一句:“睡不着。”
  舒陵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淡淡道:“以前先生教我们。舒家的人睡不着,只有两个原因,你还记得吗?”
  舒仪转头看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位两代都教舒氏子弟的先生曾说过,舒家人睡不着,原因仅仅只有两个,其一是明天即将成为猎人,为将要猎杀的猎物而兴奋地睡不着。而另一个原因则正好相反,明天即将成为别人的猎物,担忧地睡不着。
  舒仪想起这个,不由佩服那位先生的先见之明。
  见她心事重重,舒陵道:“自从太公毒发,我每一日都睡不好。听说,在发生大的灾难之前,动物都能预先感知,不知道我这样的直觉是不是和动物一样。”
  舒仪笑道:“难怪五姐前几日脾气暴躁,原来是当一回能感知的动物。”
  舒陵唇畔也含笑:“真能感知就好了,那种明明知道危险将近,却不知道黑暗中到底躲着什么的感觉才叫糟糕。”
  舒仪站起身,拿着银烛剪,把灯芯剪亮,舒陵姣好的面容在灯火摇晃下的确显得有些憔悴。
  舒仪仔细地看着她,说道:“五姐变了,以前你总是自信满满,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的样子。”
  “那是表象,”舒陵仿佛忆起了过去,眉宇间添了一丝迷离,“懦弱的人,会假装强大,无知的人,会装作博学,而没有底气的人,在年轻时会表现地自信满满,这一切,都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
  舒仪凝视着她的眼睛,只有眼睛才能反映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她从舒陵的眼中读到了疲惫,无力的疲惫。
  “所以五姐当日不肯去抽牌,宁可放弃争夺家主,原因是没有底气?可先生也说过,舒家人天生就不服命,也不会轻易放弃。”
  舒陵摇头:“我并不是放弃,而是了解自己。我的才能也许能理好一个家族,前提是时局平坦,无风无浪。民间流传一句话‘富不过三代’,每个大家族都要经历跌宕起伏的过程,三代,就正好是一个坎,我自问没有那样的能力可以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候做好舒家的家主,所以就趁那个机会脱身了。”
  舒仪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赞道:“五姐是真聪明。”
  舒陵轻笑了一声:“要说聪明,我们家兄弟姐妹哪个不聪明,可要论狡猾,我们哪个都不如你。”
  舒仪倏地抬眼:“你高看我了。”
  舒陵道:“或许吧,但是我宁可高看一个人,也绝不要犯因轻视而招来的错误。记得小时候,太公很疼你,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都妒嫉,所以就极力表现地更聪慧更出色,可是你不同,你越加地娇惯刁蛮,仗着自己年纪小,在江陵舒苑无所顾忌地行事,我想其他兄妹们都暗自高兴,可结果是什么,他们再出色,也未曾从你身上讨到任何便宜。而你和小八,依旧顺风顺水地过着。如果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命运,那你的命就好地太惊人了。”
  舒仪出神地眺望灯芯,笑道:“也许我就是命那么好呢?”
  舒陵看了她一眼,答道:“舒家人不会相信命运这种东西。”
  风声忽然大了,拍地窗户发出咯吱响,舒仪顺手关上。房中顿时清静了许多,那一豆的灯光隔在她俩之间,仿佛要把两人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展现给对方看。她蹙起了眉头,恍若低语:“五姐今日这样推心置腹地与我谈话,是因为你从我的眼中看到了重重心事,你怕我不肯坦诚和你说,所以先把自己的底交给我看。人们不是常说嘛,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舒陵坦然点头承认:“正是这样。可是要说推心置腹,我迟早要这么做的,只是早晚问题。小仪,从小你就满脸笑颜,没有什么心事似的,今日这样满怀心事,只怕就是大事了。太公不在,这家里只有你和我而已。”
  舒仪静静说道:“五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兄弟姐妹之间,远比不上寻常人家那么亲厚。原因就在于,我们之间总是把对方当作对手,寻常姐妹不会像这样把谋略用在心理上来打动对方,其实,就算你今日不说这番话,我也是要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舒陵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笑容里亦带了几丝苦味。
  舒仪不再看她,盯着房间某一点,把所知的事缓缓说了出来。随着她透露的信息越来越多,舒陵的神色变地更加凝重,听完之后,她已是面色铁青。
  “靠一封不知来历的书信,他们还真想扳倒我们舒家。”舒陵冷哼道。
  “一封书信也许不能,”舒仪叹道,“但是躲在书信后的人也许可以。”
  舒陵挑眉问道:“就凭刘家和沈家?他们还不够格呢。”
  舒仪抿唇一笑:“刘家和沈家是卒子,下棋的人把他们摆到了前面,而‘将’还躲在很后面呢。姐姐也别小看了卒子,他们在将的调动下,也许能吞了帅。”
  舒陵听到她把刘沈两个大户比作卒子,不由露出微笑,听到后面,笑容却变成了惶然。
  “小仪你的意思是……皇上默许他们这样做?”
  “不是默许,”舒仪笑意微敛,说,“是皇上有意暗示他们这样做。他只要不表态,让宫中把消息传出来,那些存着野心的人,看到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得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皇上自己不用刀,但是他的下面太多人都带着刀,那封书信,不过给了大家一个挥刀的借口。”
  舒陵想了想,道:“难怪皇上下旨招弩使进京,是存着这么一份心,”她一顿,又道,“这份心也许存来已久,现在才找到了良机。”
  两人静默地对视良久,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
  第30章
  房中的灯火全熄,窗棂上泛起了白光,舒仪推开一角窗户,冷风夹着雨气丝丝地灌进房,她往外一望,细密的雪粉在屋宇上撒了盐似的一层轻白,轻声道:“这雪来地真早。”
  舒陵稍整发髻,眉宇间的倦色浓地化不开,说道:“瞧这样子,今年会很冷。”
  舒仪回头看她几眼,劝道:“姐姐的脸色不好,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是有些累,”舒陵摇头,“我倒想休息,可外面那些人逼地这样紧,又怎么能休息。”她原本就理着一大家子的事务,今夜一番长谈后又添上忧心的事,而这样的事将来只会多不会少,难免心中焦虑不安。
  舒仪知道她的心事重重,低叹一声,静静不语。
  “我原本想,”舒陵忽然道,“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嫁给三皇子这样的人,更何况我们家是王辅之门,不应该早早定下立场。可如今看,这门亲事倒有些可取之处了。”
  舒仪双目微眯,嘲讽似地一笑:“这门亲事有可取之处?”
  舒陵注意到她的脸色,心下暗惊,问道:“怎么了?宜寿宫不是希望你能做三皇子的侧妃吗?也许现在能互相帮上一把。”
  舒仪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听说皇上虽然重病缠身,但还有处理朝政的精力,就算他早有打算,也不该这么快就对我们家下手,宜寿宫传出纳侧妃的意思是在八月,皇上召弩使进京是十月……难道真会这么巧吗?”
  舒陵的身子陡然一震:“三皇子的提亲,不但让太子和刘阀害怕,连……连皇上都感到不安,所以才要对舒家下手!”她说着,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想到这一切有可能是三皇子的设计,生出寒意,“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三皇子跟我们家又没有利益冲突。”
  舒仪蹙起眉,她也疑惑三皇子的这招借刀杀人为何首先挑选舒家,思前想后没有答案,顿觉心中一片空虚。
  天色转眼大白,雨雪下地大了,簌簌有声地扑在瓦上,舒宅的檐角都垂着铜铃,丁冬响着撞碎雨点,京城的冬便在这样的早晨悄悄来临了。
  进入十二月后,京城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厚厚的几乎压断了枝丫。随着这场风雪而来的还有舒家曾通敌的谣言,来势凶猛,短短几日就传遍京城。舒府的门前本是车马不绝,入冬之后却是门庭冷落,台阶生冷,玉瓦覆冰。
  舒仪听到前去打探的家丁回报,京城的谣言早传地沸沸扬扬,舒家通敌的书信被描绘地有声有色,官员们自然知道厉害,哪里还敢上门——朝中既忌讳舒家的势大,又害怕此事的牵连,大多高官都保持沉默,而刘阀一脉的官员却是喜笑颜开,从他们的眼里,似乎已看到了舒家没落的前景。
  宜寿宫也显得格外沉静,宫里传出消息,宁妃听说舒仪与三皇子八字不合,对于纳侧妃的提议要重新考虑。在这样谣言四起的当口,这个消息正如众人的预料,想必这个时候与舒家牵连过深并不是什么好事。
  舒府的气氛突然变地有些紧张,下人们也嗅出政治危机的气味,行事格外小心。那日难得放晴,小柯跑到舒仪的院子里说道:“跟着你可真没什么好事。”
  舒仪站在院子里,看着几个丫鬟从梅枝上收集雪水,回头道:“跟着我吃香喝辣,怎么就不是好事了。”
  小柯跑上前道:“现在可怎么办?我们不如回昆州吧。”
  文绮接过丫鬟递来的玉瓶,听到这句话,手一抖,洒出不少雪水。
  舒仪轻瞪了小柯一眼:“都近年关了,说什么疯话。”
  “你不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小柯双手乱摆,急道,“你们家说不定就要大难临头了。”
  几个丫鬟都听到说话,本就心中不安,手脚不由慢了下来。舒仪薄怒道:“这点风言风语就吓倒了?风雪再大,能压断树枝,难道还能压断百年的树干吗。”
  小柯是个半大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说辞,心下安定,不敢再吵闹,只跟着丫鬟们在院里玩耍起来。
  舒家根基深厚,经历过不少风浪,在舒陵调(tiao)教下不显慌乱,依旧筹备过节,只是行色匆匆,到底不同往年。
  京中流言已传地如火如荼,朝中有不少官员上书劝皇上彻查此事,历年来对舒家不满的奏折本是束之高阁,现在也被一本本地翻了出来。朝臣们甚至提到了宣帝灏帝年间的陈年旧事,舒家私结朋党、通敌嫌疑等罪名一一浮出水面。
  舒家的教习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说过: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条罪名作为开头,那么将有无数条罪状可以罗列出来,而只要其中有一条可以定罪,那么其他罪名就是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舒仪压着心中的惊惧和忧心,每日平静面对众人。舒老不在,家中无人能进宫探听消息,暗潮般的流言如同实质的刀剑,安静平缓的表面已掩不住刀光。
  十二月初三,舒老终于回府。
  奴仆们一早把府门外的积雪扫去,留下青砖玉带似的一条道。傍晚时,舒老带着家仆回到府中,身后跟随的几辆大车上都是各色狐皮、貂皮,鹿皮等。
  阖府迎出门外,舒老从马车上被人扶下,舒仪一眼望去已是一惊,形容枯槁,满鬓生霜,只半年不见,他垂垂老矣,仿佛半只脚已跨进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