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11节
  旁边已有人打开了第一口箱子,里面满满地堆着账本。
  尉戈点点头,嘶哑着嗓子问:“还有么?”
  叶主管回话道:“大殿下和二殿下已经殁了,其女眷全迁到了从玉宫,包括三位小公子和两位小姐。”
  杜震生有三子,世子本是长子,谁知长子葬身沙场。直到两个月前,杜震竟与次子得了同一种病,两人都没挨过,先后离世。长子仅有一儿,次子有两儿两女,都随着女眷迁入从玉宫。
  尉戈自然不愿与他们多纠缠,从玉宫处于王府西面,独立成院,想来以后也不会多碰面。他道:“就这样吧,每月的份例照以前的规格送,不要怠慢了。”
  叶总管连连应诺,低眉垂目地站在一旁。
  舒仪吃着下人端上来的甜食,盛在一个莲花纹的冰碗里,那是用时鲜的瓜果拌着碎冰食用,她心下喜欢,不由多吃了几口,顿觉的心口的一股燥热散去了,一手执着墨扇,点向殿中的两口箱子:“后面那箱子里放着什么?”
  叶总管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发问,一时有些恍神,答道:“是王爷留下来的私人物件。”
  “哦,”舒仪应了一声,爽脆笑道,“打开。”
  叶总管微惊,看到主位上的宁远侯脸色如常,仿佛并无不妥,心里暗奇,殿内的下人都退地一干二净,他亲自上前打开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个金印和一本簿子,他看了看,不敢拿起。
  舒仪眼神清亮,在那箱子上瞄了一眼,道:“好,合上吧。”
  叶总管重新合上箱子,摸不透这白衣少年的身份,他便肃穆站着。尉戈喝完一杯茶,这才觉得喉口爽利了,开口问道:“今年水患这么严重,永乐城可有流民?”
  “有,都聚在城西。”
  尉戈眉头一挑:“有没有开仓济粮?”
  叶总管抬眼看了看上头,答非所问地道:“殿下先看看账册吧。”
  舒仪见他处理事物有条不紊,话语也极为恰当,绝不是妄言之人。同尉戈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让张任知从第一口箱子里取来账册。
  账册上满满爬着字,舒仪看了一眼,立时感到晕眩,顺手就扔给了舒轩。殿中每人拿着本帐册研究,唯独她一人悠闲地摇着扇。
  看了一会,舒轩把账册递到她面前,指指点点,两人私语了一番。
  尉戈放下手中账册,面色有些难看:“王府里明明有这么大一笔闲款,为什么不拿去救济灾民?”
  他嗓子本来就沙哑着,语音又森冷严厉,叶总管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侯爷,这可不是闲款,这是军饷,”舒仪轻捏着墨扇,缓缓道,“动不得。”
  叶总管这才开口:“王爷麾下七万苍龙旗,既要养人又要养马,王府里拿不出其他银子来救济流民了。”
  苍龙旗的名号,殿中人人都晓得。那是杜王爷的直属军马,以彪悍的征战能力而闻名遐迩。其中更有五万精骑,曾随杜王爷三次击退弩兵。
  尉戈面色稍缓,长叹一声,感到无比疲惫,即使身份改变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依然存在,他淡淡道:“退下吧。”
  殿中悄无声响,他抬起头,蓦然发现舒仪还坐着,以扇支着颚,垂目不知在思考什么。尉戈微微一愣,问道:“水患成灾,这笔银子真的不能动吗?”
  舒仪偏过脸,笑道:“侯爷,这并不是能否的问题,而是取舍。哪一个对我们更重要,我们就取哪个?”
  “前两日,你同我说,要把名誉挽回来,要力取昆州民心。难道这不是对我最重要的?”
  舒仪笑意浅浅,优雅地说道:“民心固然重要,但是苍龙旗才是你的保命之道。”
  尉戈骤然一惊,眼如鹰隼般射向舒仪。
  舒仪的眼光定在大殿的某一处,显得有些迷离,说道:“京城有朱雀旗,袁州有白虎旗,东都有玄武旗,侯爷,如果没有苍龙旗,你这昆州王的位子形同虚设。所以,苍龙旗的军饷绝不可以动,水患之事,我们先上报给朝廷,然后再想对策。”
  她回头微微一笑,正好对上了尉戈的目光,乌瞳中映着整个大殿,幽深难测,心下诧异,想不到他竟然已经拥有这样威严的神色。
  “你说的对。”半晌之后,尉戈淡淡地道。
  舒仪走出殿外,艳阳火辣辣地射到脸上,她啪的一声展开墨扇,遮住脸庞。远处正有内侍打扫庭院,远远望去,满园中绿荫如云,当着骄阳,如披金粉,一院精巧,越加像是琼楼玉宇。
  “舒小姐。”张任知站在廊下,轻声唤。
  “张大人,”舒仪半眯起眼,似乎对强烈的光照极为不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淡淡拢上一层青影,“找我有事?”
  张任知走上前,挡住大半的阳光,恭谨地说道:“下官能跟随侯爷前来永乐城,都是小姐保荐之恩,下官等候在此,就是为了亲口跟小姐道一声谢。”
  他说着,半曲着身子就要行跪礼,舒仪怎能受此大礼,扇子伸出,在张任知臂下一架:“大人太客气了,是侯爷有识人之明,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任知怎样使力都跪不下去了,就势站起,抹了抹额上的汗,极有技巧地落后半步走在舒仪身后。
  “张大人找我还有其他事吧。”舒仪瞥了后面一眼。
  “小姐,”张任知压低了声音,“刚才看的账簿里大有问题。”
  她轻摇扇子,问道:“什么问题?”
  “苍龙旗的军饷,与朝廷拨的款项并不相同。下官发现,朝廷拨的银子只够养马,而苍龙旗七万军士……”他含糊地含着下半句,有些话,以他的身份,还不能开口。
  “苍龙旗七万军士,是沈阀给的钱,”舒仪接口,“张大人,是吗?”
  恰巧有两三个王府内侍正面走了过来,张任知不吭声,只是连连点头。
  舒仪含笑的眼细细打量了张任知,说道:“张大人为人精细,是刚才看帐簿的时候看出来的吗?”
  “来永乐城之前,下官已经打探了一些情况。”
  “原来你和小柯有一样的嗜好啊。”舒仪笑了起来,嘴角勾起秀丽的弧度,竟如孩子一般天真。
  张任知微低头,老脸不由有些发红:“下官认为,知己知彼,才是取胜之道。初来乍到,总要探清楚情况。”
  舒仪转开笑颜,眼眸飞快一转:“张大人说的对,以后王府的碟探就交给你处理了。大人可莫要让侯爷和我失望啊。”
  张任知微怔,随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下拜:“谢谢小姐的知遇之恩。”
  “把小柯带上,”舒仪略一沉吟,“他年纪虽小,却曾是宗录堂的弟子。”
  张任知哪有拒绝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两人绕着回廊走了不少的一段路,转眼来到一个水榭,荷香阵阵,花红叶绿,田田如盖的碧绿荷叶遮蔽了整个池塘,上面极尽绯靡地盛开着千朵荷花,袅娜如少女,闻风而起舞。
  舒仪忽而转过身,神色平静:“张大人,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张任知低下头:“小姐请问。”
  “我住哪个庭院?我好像迷路了,麻烦你带路领我回去。”
  “……”
  尉戈一个人孤坐大殿上,感到阵阵疲倦,依着座不觉睡去。神志混混噩噩,梦中走马灯似的晃过许多张脸,满面笑容的李俊大哥,转眼又变成了宁远侯青面獠牙地扑了过来:“你这骗子,抢走了我的东西。”
  他骤然一惊,张开眼,额际冷汗岑岑,手紧紧握成拳,生生的疼,随着他的动作,身上滑下一件紫色披衣,眼睛余光扫到三步远竟站着一个人影。
  尉戈面色森然,冷喝:“谁?”
  旁边的墨衣内侍连忙跪倒:“殿下,小奴听总管之令前来听候殿下差遣,刚才看到殿下小寐,不敢打扰,又怕殿下有什么吩咐,身边没人伺候,这才斗胆留在这里。”
  尉戈不置可否,望殿外一望,已是暮色低垂,好几处院落点起了灯火,如明珠点点,他转过头来,看着那跪倒的内侍,声音平静地问道:“我可在梦里说了些什么?”
  “殿下什么都没说,只是面色有些不好。”
  “起来吧。”尉戈坐直了身体,看到那内侍站起身,竟是个面色白净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蹙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叫赵宝。”赵宝恭恭敬敬地回答,眼光稍抬,注意到尉戈一脸倦色,他又说:“殿下,该点灯了,我去叫人来伺候。”
  尉戈颔首,赵宝先取了火摺子,点亮了殿前两盏宫灯。晕黄的光芒映在窗棂上,玉板明花纸糊的窗,间缀双金花,外面罩一层黄油绢幕,被那灯火透绢而过,浮在地上一朵朵金花,光影拖地狭长,越显得殿内深幽。
  尉戈一眼瞥到殿内的两口箱子,心中一动,唤道:“把第二口箱子里的东西拿来。”
  赵宝正想出殿喊人,听得这声,忙应声答应,取来两样事物,一枚金印和一本薄册。
  尉戈只对金印淡淡望了一眼,接过册子,借着灯火就翻阅起来。薄册上不过三四页有字,他很快就看完了,面色僵硬,眸中簇簇寒光如刀,看地赵宝心弦直颤。
  “你快去把舒仪请来。”尉戈冷冷道,怕赵宝不认识,又补充说,“是今天那个总是含笑的白衣少年。”
  赵宝应了一声就往殿外跑。灯火照着他的身影,笔直地窜到殿口。尉戈看着,心头百转千回,剑眉拢地极紧,手中的薄册被他捏地变了形状,突然喊道:“赵宝。”
  赵宝刚跑到殿口,转过身:“赵宝在。”
  “不用去请了,谁都不用叫了。”尉戈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眸中阴霾渐渐褪去,面色淡定,声调平静不起波纹。
  赵宝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只见尉戈唇边噙着丝冷笑,反反复复将手中薄册翻了个遍,然后走到宫灯旁,取下灯罩,就着灯芯上的火,把薄册给烧了。
  火星极小,燃了半晌才把整个簿子烧起来,尉戈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转过头,对着赵宝微笑:“我看你人挺机灵的,以后就在我身边当差吧。”
  第14章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雨势极大,噼啪声砸在瓦上,仿佛碎玉散珠落在银盘里。
  舒仪午睡醒来,翻过身,帷帐外有一道清影,影若刀裁,风吹动纱帐,层层如湖水般起了涟漪,帐外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她睁开眼,睡意仍在,视线迷迷糊糊,静静地盯着帐外,心里莫名地一暖。
  那年她才十一岁,不知哪房嫉恨,在饭菜里下了毒,其实自她记忆起,为了舒阀继承人的虚名不知中了多少次的暗算,可那一次最为凶险,毒发时来势汹汹,五脏如遭火焚。
  名医出诊却也束手无策。
  她在床(chuang)上疼地翻来覆去,时间折腾久了,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卷曲着身子,一时清醒一时昏迷。渐渐昏迷的时间变长了,她虽小,也知道情况危急,时日无多。
  不知睡了多久,她再一次张开眼,眼前朦胧,层层床幔五彩斑斓的似花布一团,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淌,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般发出一声呜咽。
  “姐姐,”帐外突然伸进来一个脑袋,惊喜叫道,“你醒了么,姐姐?”
  他伸手搂住她,声音颤抖:“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守在她床边的人都走了,只有轩,不肯绝望地坚守。她和他抱作一团,哭得声嘶力竭……
  娑娑一声轻响,床幔层层卷起,舒轩的脸措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姐姐,怎么在发呆?”
  舒仪茫然地睁着眼,恍惚地回答:“轩,你长大了,比我都高了。”
  是什么时候,依在她颈窝哭泣的少年就长大了?
  舒轩坐在床边,脸上浮出一抹笑:“我早就比你高了。”月牙白的衣裳拢在蒙蒙光线中,几欲化去,殷黑的眸中满满都是笑意。
  舒仪定定看了他片刻,仿佛又看到当年寂寞的少年,往昔漫漫光阴不知不觉融化在这样的笑容里。
  房门被推开,光线大盛,两个丫鬟端着梳洗的用具走了进来,她们一着紫,一着绿,笑容端丽。在启陵,有些身份的女儿家都独住绣楼,而门阀又有所不同,门阀的女儿家拥有更高的政治利用价值,大多每人独处一院,丫鬟成双,院内有灶间,小姐们可以在自己的小院里解决膳食。
  王府叶总管就比照着门阀的规矩,给舒仪安排在王府的“云归阁”。云归与玉涧,是王府景致最为秀丽的两处楼阁,舒仪和舒轩分住两阁,两阁中间凿开泉眼扩建成湖,湖上架石为亭,名为飞华。
  服侍舒仪的两个丫鬟——披芳文绮也是久居王府多年,熟悉规矩,一个月来的照料无微不至,体贴入怀。
  舒仪洗漱完,张任知早已经等候在房外。这一个多月,他总是这个时辰来到云归阁,带着一叠纸笺,王府事务巨细无遗的纪录在上。
  文绮拨开帷幕,一身青色锦炮的张任知慢慢踱了进来,跟随他脚步而来的,是一股子雨后青松的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