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9节
  尉戈肃然,舒仪的言外之意他当然明白,把张任知带在身边,其本身才能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掩盖真相,后面一点也正合他的意思,他一向对士族阶级的“以出身论富贵”的做法最为反感。
  舒仪捧着酒壶,侃侃道:“至于侯爷的名声,的确是糟糕了点。倒也完全没有办法。”
  尉戈眼睛亮色起,问道:“什么办法?”
  “侯爷的名声,世人皆知,可是侯爷十七年来不曾进过永乐城,永乐城的百姓,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侯爷,只是茶前饭后听的闲言碎语。人人都说‘万恶淫为首’,侯爷应该扶夫人的灵柩回永乐城,进城前沐浴斋戒,素衣扶柩进城,还应写一篇祭妻文,进城时大声吟诵。还有下一句‘百善孝为先’,老王爷薨时,侯爷并不在永乐城,这次回去,定当好好摆出孝子模样,老王爷素来受昆州百姓爱戴,只要侯爷做得好,昆州归心,不过是时间问题。”
  听到昆州归心四个字,尉戈涌起一阵荒谬感,曾几何时,他竟然也能挨上这四个字,可是紧随荒谬而来的,是隐隐的雀跃,在心底深处,仿佛有暗流潮涌,蠢蠢欲动,而奇异的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舒仪看着他深思的侧面,淡淡一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夜色深沉,两人默默不语,不知不觉,她手中的大半壶酒已经进了肚,身子温热,思绪飘忽。
  “这酒还真烈。”舒仪低喃。
  尉戈听到了,低头察看,两个酒壶竟然已经快见底了。他平日喝惯了这种烈酒,到也不觉得,想到舒仪只是一个姑娘家,居然也能喝下一壶,实在大出乎他的意料。看她笑意越浓,脸色反常地显得红润,分明有了醉意。
  “你醉了,快回房休息吧。”尉戈温言相劝,却发现舒仪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到。他状似无奈,想了一想,说:“你等一等,我去倒壶茶来。”
  看着他站起身,背着月色,身形挺秀,舒仪有些迷茫,脑袋晕乎乎的,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眼眶有些潮热,喊道:“师父……你去哪?”
  尉戈诧异地转过头来。
  看清他的脸,舒仪稍一迟疑,面色瞬时苍白如雪,讷讷地放开手,强笑道:“侯爷,这酒真是烈,我好像糊涂了,麻烦侯爷去弄些茶水来。”
  尉戈错愕地看着,在回头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舒仪眼中隐有泪光,可转眼而逝,仿佛一切就是他的错觉,舒仪低头不再说话,他只能道:“你等等。”疾步往厢房而去。
  听着他脚步远去,舒仪紧提的神经放松下来,自嘲地笑了笑,耐不住强烈的酒劲,身子一软,平躺在廊下,呆呆的看着整个天空。
  深邃乌黑的天幕像是一团浓墨泼将下来,把她整个人都融了进去,望不到边。她昏沉沉地阖着眼,半醉半醒间,蓦地眼前出现一张俊美的脸:“姐姐连我来了都没发现,喝酒醉了吧。”
  “轩,你干吗倒立?”她头昏眼花,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有些颠倒。
  “你真是醉了,”舒轩坐到她身边,看到她一头如瀑青丝都散在地上,微微一叹,拾起几缕她的发丝,“姐姐今天看到那些,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舒仪闭起眼:“只是想到过去了。”
  “姐姐……”舒轩温柔地轻唤,仿佛是春日和煦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有我在你身边。”
  细密的睫毛轻轻翕动,舒仪嗯了一声。
  “有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用再回想过去了。”月光映照下,清俊的面容让院中万物都显地失色三分,舒轩极淡又极轻柔地说,他凑近舒仪的脸,热地炽人的酒气喷上他的脸颊,似有似无的还夹着些许清淡暗香。
  舒仪笑着睁眼,眉目弯弯如弦月,瞳仁里似乎映着天幕,幽如墨潭,许是醉意浓重,眸光流转,异样明亮。
  “轩,还记得下山的路吗?我好像没力了,你背我吧。”
  舒轩抑不住笑出声来,看着舒仪一脸娇憨,仿佛是儿时的模样,心微微一痛,扶起舒仪,指腹触到她身上的淡紫丝罗,光滑如水,凉意顺着手直往心里滑去。
  舒仪伸出手,借着舒轩的力坐起来,在她一躺一起之间,露出素白内衫,舒轩露出无奈的神色,帮她拢好衣襟,半蹲着身体,背过身去:“姐姐,天色晚了,来,我背你。”
  漫漫岁月如梭而过,他们却仿佛还在昔日的梨院后山。
  舒仪把整个身体倾在他的背上,手臂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沉重地已经不能思考,思绪搅乱成一团。本是随意束起的乌发挣脱了束缚,流水似地泻下,迤逦地垂到舒轩的胸前。
  幽香顷刻袭到舒轩鼻间,压下了酒气浓郁,饶是对着香味极为熟悉,他的呼吸仍为之一窒,反手稳住舒仪的身体,他站起身,抬眼一看,宁远侯一脸的讶异,悄然站在台阶上。
  谁也不知道尉戈此刻心中的骇异。
  适才舒轩转身相对,月光勾勒出这少年精巧无可挑剔的面容,狭长的凤眼里满是明媚和温柔,转头一刹,眸色趋于平静,寒光如雪,静静地看着尉戈。
  这对姐弟真是古怪,尉戈暗想,可是哪里古怪,他又想不出个详细缘由。
  手中握着一个茶壶,对视半晌,终是尉戈忍不住开口:“你……她,她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打破这诡秘安静的气氛,眼睛不由自主避开舒轩的目光。
  “家姐失仪,侯爷见笑了!”口中说着自谦的话,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尉戈脱口而出:“无妨。”
  舒轩点头,背着舒仪,不慌不忙地慢慢往院东的厢房走去。
  远去的背影渐渐淡去,像是暗夜中的剪影。尉戈怔怔地望着,想起刚才的问答,竟是感到舒轩身上隐隐透着的压力才脱口而出。他抿唇成线,心头有些沉郁。到了今日,才真正见识到门阀子弟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对着月华清洒的空寂庭院,尉戈幽幽一声长叹。
  此刻,他还未意识到这对姐弟将与他荣辱纠缠一生的命运。
  第11章
  宁远侯伤势大好,不再耽搁,立刻启程赶往永乐城。与一个月前截然不同,此时身边侍卫仅三十余人。舒仪将队伍分成两支,由张任知带侍卫八人护送宁远侯妻妾的灵柩远远地缀在队伍的身后。
  时值盛暑,昆州下了两场大雨,本来四天的路程,走了五天也没到永乐城。那一日午后,雷声阵阵,不到片刻雨声落如马蹄。宁远侯等人刚赶到元渠,眼看雨势滂沱,难以赶路,便就近找了间客栈歇脚。
  宁远侯伤愈不久,加上一路奔波,深感疲惫,回到厢房休憩,舒轩带着侍卫等随行守护。
  舒仪一人得了空,在店里找了靠窗的僻静位子,百无聊赖地赏雨。她本性畏暑,对这甘霖般的雨十分欢喜,把身旁的六扇格窗全打开了,任由大雨夹着泥土的寒气扑面袭来。雷声过后,雨势渐大,雨滴仿佛是掉了线的珠玉,落落有声,飞溅在房檐上便像是要凿出一个洞来,弹起后,又绽成一朵朵水花。
  窗前落雨成帘,湿气氤氲,她依窗而坐,极目远眺,只见苍苍暮暮,近处的檐角相衔,远处的远山含黛,都像是化了,乍青还灰地拢在层层水幕中。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柯跑到桌前,不客气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开口道:“我打听到一桩有趣事。”
  舒仪微微一笑,小柯出身宗录堂,嗜好就是到处打听,每到一处都坐不住地到处闲聊,今天才去这么一会儿,只怕遇上难事了。
  果然,小柯说道:“听说这个镇上有个极貌美的寡妇,丈夫死了已经有四年了,她带着一个陪嫁的丫环,守着两亩薄田过日子。她是本地一个老夫子的女儿,未嫁之前也大有才名。自从她守寡之后,便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希望她改嫁。那寡妇烦不胜烦,闭门不出,不再招待来人,并在家门口贴了一幅对联,说是只招待解开对联的人进家门。她贴出对联半年多了,就真的再也没有人前去打扰了。”
  舒仪吃了一口点心,笑问:“她贴了什么对联?”
  小柯道:“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南北’,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也算是对联吗?”
  舒仪听了,稍一思索,笑道:“果然是有些才学的。”
  小柯不解:“什么意思?”
  舒仪道:“上联二三四五,缺个一,下联六七八九,少个十,自然就是‘缺一少十(缺衣少食)’,横批‘南北’,就是没有东西。那寡妇是告诉别人,缺衣少食没有东西,上门恕不招待,分明是拒客的意思,就算别人解出了对联,也不好意思上门去了。”
  小柯恍然大悟,看了舒仪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有些不服气,他到后堂听人讲了这个故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被她却这么容易解了,不由嘀咕:“女人就是心眼多,直接写个‘谢绝会客’不就得了,真不爽快。”
  舒仪闻言,含笑瞅了他一眼:“像你这样爽快的人,以后科举时,可以直接在试卷上写上‘状元’,如此便成状元了。”
  小柯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噗哧一声,似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舒仪状似无意地往店堂中一瞟,客栈并不大,一道竹帘子把前厅后堂隔了开来,此刻前堂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让舒仪注意到的是堂中的一桌,坐着两个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笑得正欢,想必刚才就是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边坐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面如冠玉,眉长入鬓,着竹青长袍,没有任何赘饰在身,其人风雅,实在也不需任何饰物点缀。
  他唇角含笑,对上舒仪的眼神,微微一怔,说道:“在下杨臣,这是舍弟杨瑞,刚才见小兄弟说的有趣,才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舒仪一身淡黄白纹的衣衫,襟口金丝镶边,头发很规矩地束起,眉眼盈盈,俨然是一个翩翩少年,她客气地点头示意:“是我们言谈无稽,让兄台笑话了。”
  杨臣随和地道:“小兄弟也是这雨天难以赶路吧,在下兄弟二人是来昆州行商置办些货物的,不知两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舒仪挑眉,心下暗疑,这两人的言谈并不像商人,所穿衣质差别甚多,也不像兄弟,旁边那个笑出声的小伙子倒很像是在保护杨臣。
  她摆出天真的笑脸:“我叫苏七,这个是我家小厮。”小柯敢怒不敢言地闷哼一声。
  杨臣惊异地打量了两人几眼,说道:“相见是缘,刚才听小兄弟才思敏捷,在下佩服的很,不知苏兄弟介意不介意同桌来相谈一番。”
  对方如此客气,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舒仪站起身,带着小柯坐到杨臣一桌,施礼道:“如此多谢兄台款待了。”
  舒仪落座,杨臣问:“刚才听苏兄弟解那个对联,莫非以前曾听过这桩趣事。”
  舒仪笑道:“今天第一次听说呢。”
  杨臣目光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随即又笑道:“如此说来,苏兄弟聪慧过人,在下真是欣羡。”
  旁边的杨瑞插口道:“公子昨天不是也解开了对联嘛……”话音未落,被杨臣冷眼一扫,他立刻噤声。
  舒仪暗笑,杨瑞脱口而出两人并非兄弟的事实,她恍若未闻,神情自然。
  杨臣被当面拆穿谎言,面色依然如常,客气了几句,他说道:“刚才听苏兄弟如此快的反应,其实我也有些难题未解,想向兄弟讨教。”
  舒仪蹙眉,推谢道:“杨公子见多识广,连你也解不出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小柯见这两人互相恭维,却还不切入正题,他对各种事物有种本能上的好奇,耐不住说道:“到底是什么难题,说出来听听,俗话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四人合计一下,说不定就有答案了。”
  杨臣面色温和,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家老爷一生攒下了极大的家业,膝下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各有过人之处。老爷年事已高,必然要找出最好的继承人。二公子是嫡出,最是名正言顺,所以我家老爷已经定了二公子继承家业。”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仔细观察舒仪和小柯的面色。
  舒仪拿起桌上的点心品尝,口中含糊的说:“那不是很好。”
  杨臣道:“可是除了二公子,其他公子也都是才华盖世,同时也有继承资格的人。大公子为老爷打理一方的事业,功劳甚大,而且与二公子交好。三公子素有贤名在外。至于四公子嘛,最受老爷宠爱,他的母亲,也是我家老爷最喜欢的姬妾。苏兄弟,如果要让三公子继承家业,该用什么办法呢?”
  舒仪略略沉吟,问道:“为何是三公子?”
  “这个……”杨臣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反问,神情霎那间有些松动,随即肃然,“我相信,三公子是最适合的人选。”话音灼灼,仿佛理所当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霸气。
  “真是坦白,”舒仪笑笑,“杨公子见识过人,应该知道,三公子想要成功的机会极其渺茫。”
  怦的一声响,一旁的杨瑞将茶杯重重扣在桌上,双目炯炯,对舒仪怒目而视。
  “并不是没有机会,不是吗?”杨臣不以为许,依然笑地从容,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舒仪满上一杯,说道,“苏兄弟,我们今日不过是闲话一番,你我萍水相逢,言谈又何须顾及呢。如果苏公子和我家三公子一样的处境,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放弃眼前机会吗?”
  对她的称呼从“苏兄弟”上升为“苏公子”了,舒仪笑眼如弦月,注意到杨臣看似温和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锐,默然思考半晌,说道:“大公子既然替你们家老爷打理一方的事业,为何不能继承家业?让我想想,大家族规矩多,刚才你说二公子是嫡出,那么大公子必然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才与继承家业无缘了。大公子与二公子交好,三公子何不好好利用这点呢?”
  杨臣颔首,接口道:“离间的办法我们也曾想过,可是二公子与大公子从小交情非同一般,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挑拨的?”
  舒仪微微垂下细密的睫毛,沉吟道:“大公子没有争位的心思,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吗?他替你家老爷打理一方事业,看在有心人眼里,难道就没有人动过其他心思吗?这种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本人怎么想,而是在于别人怎么想。三人市虎,曾参杀人……只要他身边有人动了心思,其结果就很难说了。如果大公子对家业有觊觎的消息让你们家老爷知道了,二公子是保他好呢,还是不保好呢?”
  杨臣一震,眸光紧紧锁住舒仪:“大公子独守一方,如果老爷对他起了疑心,二公子保也难,不保也难。两位公子本是坚不可破的一体,这样一来,二公子等于自断一臂。此计甚妙,可是,要让老爷起疑,也并非容易事。”
  舒仪扬眉笑道:“如果事事都要三公子出面,只怕与家业也无缘了。四公子受你们家老爷宠爱,他身边的人对二公子最为忌惮,这对付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事不妨就交给他们来做。三公子何不作壁上观,只要稍稍推波助澜,何愁不能从中取利。”
  杨瑞和小柯两人没有插上话,一直静静坐着,听到此处,两人骇然,半是疑惑半是惊恐地看着舒仪。
  杨臣心中也是一惊,唇边笑意微敛,眸光在舒仪脸上流连再三。他原先只道这少年思维敏捷,却不想他提出的主意竟然如此狠毒,连消带打,竟然把三方都算计进去了。细想之下,这办法确实可行。
  可是出这个主意的人,只不过是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天真少年,想到这个,杨臣就轻松不起来。
  他沉思半晌,紧盯着舒仪的目光变幻莫测。
  “苏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才高,不知师出何处?”
  “我师父高来高去,踪迹难寻,”舒仪笑眯眯地说,“是绝世高人。”
  杨臣语塞,又道:“苏公子对家族如此熟悉,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吧。”
  “这当然,”舒仪轻笑,一脸理所当然,“我系出名门中的名门。”
  小柯险些从椅上滑倒,心想,有这么皮厚自夸家门的吗。
  杨臣俊雅的面容亦有片刻怔忡,脑中思索着哪里有苏姓的富户,温和地说道:“苏公子难道没有想过出任仕途?”
  舒仪悠然一叹,徐徐道:“仕途凶险,我胆小如鼠,不敢尝试呢。”
  杨臣眸色转深,幽不见底,神情似笑非笑:“苏公子真是说笑了。”
  窗外雨势渐歇,房檐上水滴延绵不断,忽而有一人撩起竹帘走进店堂,手上拿着一把纸扇,扇上绘着精致的山水,来人是个粗壮的汉子,与纸扇极度不协调,扇面上滴落着水珠,很快就在店堂前洇了一小片水渍。他在店堂中张望,大步向舒仪这一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