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84节
  他要把南洲子被太子殿下杀了的好消息告诉严律。
  深夜无人的大街,偶有深巷零星灯烛一点,伴随着天边朦胧的月色,将燥热无风的夏夜笼在一片漫长里。
  却在此时,洛江河发现前方有一人影,正沿着街角向着自己方向走来。
  他心头一沉,今儿不是佳节,城内应是宵禁了的,哪个胆儿肥的竟然胆敢深夜出行?若是被巡防营的人见着了,指不定就是……
  哎,等等!
  那不是他家老大吗?!
  洛江河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正是严律!
  他欢呼雀跃地奔将过去,一股子想要邀功的好心情,却在见到严律神情的刹那,顿时震住了:“老大,你怎么了?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宫里,准备早朝。”严律脚步不停地向着皇宫方向走去,但听他声音,却是哑声的。
  洛江河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解地道:“老大,我刚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瞧了一眼,这会儿才丑时初呢!你这么早就去上朝?走走走,回府歇着去!瞧你这神色,定是没有休息过。”
  严律没搭理他,脚步继续向着皇宫方向走去,口中却问:“你在东宫那边听出结果了?”
  洛江河本就是个直肠子,一听老大问起此事,直接跟着他一路向着皇宫方向,压低了声儿,把燕玄杀了南洲子一事,都说了。
  末了,他还激动地道:“真真是大快人心呐!想想小时候,南洲子这厮揍了咱们多少次啊!喏,我的后牙根儿被他揍掉的那颗大牙,到现在都没长出新牙来。每次啃大酱骨的时候,我都觉得咬起来不带劲儿,一不带劲儿,我就恨死南洲子了。”
  严律的唇角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洛江河却是开心了:“哎,老大笑啦!老大,你怎么心情不大好哇?是……”说到这儿,他前后看了看无人的大街,又将声音再度压低了几分:“……是四殿下那事儿,不好布局的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长街的尽头,正前方便是金水桥,遥望正前方,皇宫那一团暗影的模样,已经能隐约瞧见了。
  严律就这么站定在那儿,看着浓墨夜色中的皇宫暗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很多年前,你和弟兄们不是说,我已不是当年破庙里的小哑巴模样了么?”
  洛江河一愣,顺着回忆,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对啊,老大你提这事儿做什么啊?”
  “那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洛江河莫名不已,他用识字认词不多的脑子,苦苦想了一大圈儿后,方才道:“嗯,我也不会用词儿,更不会念诗来形容,总之,如果把你这一身官服扒光了,再换上一身破衣烂衫扔到街边,定有很多官家小姐就冲着你这张脸,冲着你的身形,也要抢着闹着要把你领回去洞房拜堂!”
  “既这么,那为何……她不要我呢?”
  洛江河的脑子因刚才思索该怎么说,一下子用脑过度,有点儿卡顿,他听到这句话后,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严律的身影已然掩在幽沉的夜色中了。
  *
  今夜无法入眠的,除了严律,当然还有燕玄。
  他把南洲子杀了后,直接去了一趟他的专属地窖,取出一小坛好酒,便又折回了南洲子尸身所在的暖阁里。
  灯烛快要燃尽,只剩下最后烛座儿零星一小摊,照着燕玄此时越发幽沉黑暗的心。
  他在南洲子的尸身旁席地而坐,就像是先前在边塞时,那些个等待战事爆发的漫漫长夜,他总是喜欢跟军营里的兵将们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营帐旁,孤烟处,那个时候,没有君臣,没有主仆,只有一起谈天说地的兄弟。
  就像是那时一般,燕玄开始对南洲子的尸身说话了。
  他从两人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开始说起,他说起南洲子刚见到他的时候是怎样地忐忑;说起当年小小的南洲子身手是如何地惊艳;说起当年他父皇为了登基,引来其他皇叔们的杀意,南洲子带着其他死卫们一起,是如何在一片血腥中,护他周全……
  燕玄说了好多,他一边回忆,一边喝酒,每说完一个有关于南洲子的事儿,他就拎着坛口,将这好酒洒在南洲子的尸身和周围地面上。
  他就这么一直说到如今,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有了微光,方才苦笑着,道:“本王从小到大,当你是手足,一直以为你也是这般想的。可老祖宗既然找到你,你应该第一时间就告知本王,但你没有。你接到姚洲给你的,专属于本王的密令,哪怕时间再紧迫,你也当回宫问问本王,但你也没有。你应该比谁都知道,本王有多爱雪烟,有多珍惜简家人,这跟密令本就矛盾,你该当问的,可你也没有。南洲子,你错了这么多,休怪本王无情。原先,你说洛江河他们是街边乞儿出身,你甚是瞧不起。不错,你和所有死卫们都是世家子出身,个个都是地位尊贵,可是南洲子,在本王的眼里,你错了这样多,却不抵洛江河他们分文。”
  说罢,燕玄又饮尽最后一大口酒,便将剩余的,全数泼洒在暖阁里:“这坛好酒,是三年前,咱们刚到边塞的时候,学着边塞人家的样子,酿的青稞酒。因是本王与你们二十人一起酿的,在本王眼里,这不是青稞酒,而是兄弟酒。今儿,这酒全数给了你,希望你下辈子好好投胎,好好做人,再不要对你当忠义之人,行不义之事了。”
  说罢,燕玄将空空的酒坛子用力砸在南洲子身旁的地砖上,酒坛子四下碎裂,像极了燕玄此时的心情。
  而后,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在他离开暖阁之前,丢在了南洲子的尸身上。
  *
  今儿早朝尚未进行,便停止了。
  因为侍卫来报,东宫着火了!
  皇上大震。
  因早朝前,燕玄去了一趟御书房,将南洲子认罪杀害高院使一事全数说了,而后,燕玄对他告了个假,说是今儿身子不适,早朝不想去了。
  这要换做寻常,皇上早就呵斥他一通,但燕玄面无表情地亲口所说,他将南洲子就地处决,并打算严查剩余死卫们是否有不忠之人。于是,皇上就让他回去歇着了。
  这会子来报东宫着火了,吓得皇上赶紧问,太子伤着了没。
  他的太子可不能有半分差池啊!
  再过两天,辽金公主格敏就要率大军来朝,准备和亲。这个时候太子若是出现任何差池,到时候,金人不愿给赈灾粮和水源,那就麻烦大了。
  好在,侍卫来报,东宫着火只是暖阁一处着火,并未靠近太子殿下寻常生活的正殿那边。
  而且,此时此刻,太子根本不在东宫里。
  皇上放心了,太子不在东宫里没事儿,只要他活着,他会回来的。
  只是可惜了。
  趁着太子去冀州的这段时日,皇上下令翻新东宫准备太子大婚,这下好了,国库本就空虚,现在又要花费不少银子,去重新修建暖阁,否则,若是大婚之后,格敏瞧见他们大虞王朝的太子东宫,竟然还有一处烧焦未建设的地方,那可真是被人家笑话到金人的耳朵里去了。
  可皇上刚刚放下心来,没多久,东宫再次来报——
  “暖阁里有一烧焦的尸体!”
  皇上再度吓得魂不守舍:“那尸体是谁?还有太子呢?太子去哪儿了?!”
  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待得大火扑灭,尸体拖出来后,却已经辨认不出那是谁了。
  “太子人呢?玄儿人呢?!那帮死卫们呢?!”
  剩余死卫十九人被全数带到皇上面前,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太子去了哪儿。
  皇上恨得咬牙切齿:“太子没事儿那便罢了,若是让朕发现,这尸体是朕的玄儿……你们十九个人,全数陪葬!!!”
  旋即,他又发动所有人出去找燕玄。
  “城内,城外,挖地三尺,也要把朕的玄儿找回来!!!”
  早朝终究是进行不得了。
  朝官们万分惶恐,议论纷纷地四散开去,严律却是按着以往的习惯,下了早朝后就直接去慈宁宫。
  可他站在慈宁宫的宫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婢们在忙着早膳,洒扫一类的事务,他忽而止住了脚步。
  他的眸光转向偏殿所在,看着那紧闭的殿门,看着那森冷的偏殿,好似宁瓷昨儿拒绝他时的冷言冷语,严律的心,更像是被滚滚车马碾压过了一般,生疼不已。
  他不知自己站在那儿遥望偏殿望了多久,直到夏日的朝阳从温热的暖光,转向烈焰的炽热,他方才缓缓地,疲惫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回府,他不困,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已经无需睡眠。
  他直接去了忆雪轩。
  谁知,刚踏进门槛儿,店小二仿若见着了大救星一般,赶紧迎了上来,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低声道:“老大,三楼贵客雅间有人在等你。”
  严律纵是心情低沉,不用思索,也估摸出了个大概。
  果然,当他推开雅间门时,里头那人正是严律心中猜测的。
  此时,这人正好放下茶盏,他冷冷地盯了严律好一会儿,方才道:“今儿的早朝这么快就结束了?”
  严律关上门后,方才对着他俯身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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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洛江河:老大,你为何心情不大好啊?
  严律:因为我才发现,我竟然长了个恋爱脑。
  第92章
  燕玄冷笑一声,淡淡地道:“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套,过来坐。”
  话是这般说的,严律还是恭恭敬敬地回了个“是”字。
  他满腹狐疑地向着燕玄的对面落了座儿,前后不过三五步,待他坐定了身子,将燕玄茶盏里的茶水满上后,他便将燕玄来这儿的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
  “瞧你这官袍穿的,不像是没上早朝的样子。”燕玄倒是先开了口:“怎么今儿早朝下得这样快?瞧着外面的天色,卯时中刻都不到。”
  “东宫起火,又从大火里发现个烧焦的尸体,全身黑炭,不辨身份。这时,又发现殿下你不见了。”说到这儿,严律的唇边有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满朝文武皆为震惊,圣上更是大乱,当下就派出全体官兵去找你。”
  燕玄讥笑一声,暗讽道:“满朝文武皆为震惊?呵呵,可本王怎么瞧着,你没有一点儿震惊的模样?”
  “微臣自是知晓,那烧焦的尸体应该是南洲子。你当夜处理家贼,此人身上背着太多人的性命,但你念在他尽忠职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便成全了他一个畏罪自杀的结局,也算是给他保留了个全尸了。”严律一边说,一边给自己也倒了盏茶:“更何况,殿下你既然被敌军称为‘黑太子’,断然不可能是个遇到点事儿,就把自己往火里跳的性子。”
  “本王归朝后,听到你的风评特别多。好的有,坏的也有。但大多数人都说你,是个近似妖的臣子。现在这般看来,你不过是太精明,看得太透彻了而已。”
  “我就当太子殿下你在夸我了。”严律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
  “但你也没全说对。”燕玄正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本王若是不用这招声东击西之术,又怎能有机会到你这忆雪轩来?”
  严律微微地扬了扬眉毛,并佯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嗯,殿下若是想到我这忆雪轩来用膳,随时都可以来,不必这般避讳。但你偏要用这样的战术,恐怕,殿下是有要事想要对我说。”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来,以茶代酒,本王敬你。”
  哪儿能有太子对朝臣敬酒的道理?
  可燕玄越是这般,越是笃定了严律心中的猜测。
  但燕玄不说,严律自也不去问。
  眼下,燕玄却将话题落到严律的身上:“你出身本是低微,从小过了那般苦日子,诗书自是念的不多,可这做人的道理,官场上的周旋,你却是比谁都门儿精。本王对你倒是真心实意地佩服。”
  严律眉头微微一蹙,听着燕玄这般阴阳怪气地点评自己的过往,他有些不快。
  他纠正道:“诗书也是念了好些年的,当年也曾想着考取功名来着。”
  “就因简家出事儿,所以你才走了捐官儿的捷径?”燕玄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见严律也是这么一瞬不瞬地回视着自己,且没有回答,燕玄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哦,你放心。你的过往,你是为了简家复仇方才入朝为官,更是为了简家复仇才接近老祖宗的这件事,本王不可能对任何人说。”
  严律依然没有说话,而是开始在心底盘算了起来。
  燕玄继续道:“本王知晓,你所做之事非常大义,为简家复了仇,还能帮父皇夺得皇权。这是为咱们大虞的未来在铺路的好事儿,本王不管对你情绪如何,自是站在你这一边儿的。”
  严律眼睫微颤,端起手边茶盏,心里反复琢磨着他说的这句“本王不管对你情绪如何”。
  严律在心底冷笑。
  “谢殿下。”严律不咸不淡,也不真诚地道了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