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45节
  她那一双晶莹美目如溪水,盈盈透彻,冰晶入骨。精致小巧的鼻尖儿好似尚未雕琢的玉石,棱角分明,微微翘挺。粉嫩的唇瓣总是微微地抿着,像是春日桃花,更像是冰封九州时的暖阳,恰如许多年前雪地里初见时一般,点亮了严律心头尘封太久年月的幽暗。
  严律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凝望着她。
  他在心头感激着。
  感激着苍天,感激着万千神佛,感激着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弃为简家复仇的岁月。
  他的雪烟,还好好地活着。
  想到这儿,一捧清泉仿若淋湿了严律的双眸,微酸了他的鼻尖。
  真临到这个时候,严律多年前一直想说的那句感谢,以及,他与她的牌位和锦帕成婚时,想说的蜜语甜言,却在此时,全然不在。
  他怕唐突了她。
  他更怕的是,在这慈宁宫的正殿里,前后会有太后的眼线。
  他想认。
  但他不敢,也不能认。
  于是,他抬起双手,微微拱手一礼,道了一声:“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
  作者有话说:嗷嗷嗷,
  两人终于正式见面接触啦!!!
  第48章
  宁瓷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儿,由于对医术颇有研学,她只需这么简简单单地一个“望”字,便深知,严律此时病重至极,只能静卧,根本不能久坐,更何况,他这会儿是站着对自己拱手行礼。
  宁瓷忽而想起很多年前,她娘亲在教她针术时曾说过,为医者,绝不可以因为伤者曾为恶,就选择放弃医治,医者仁心,当一视同仁。
  看着眼前这个前世的反贼,想着这个反贼今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这般凄惨的模样,宁瓷便在心头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口中只能淡淡地道:“严大人请坐,你这会儿的伤势较重,不能这般站着。”
  说罢,为了不让这反贼拘谨,宁瓷直接入殿,落座到他对面的圈椅中。
  此时,殿外狂风大作,闷雷阵阵,整个天地之间被厚重的墨云压制的,透不过一丝儿的气。
  严律在迟疑中,坐了回去。
  由于他是背对着殿外,再加上殿外墨云笼罩,整个殿内看起来像是入了夜。
  宁瓷抬眼瞧他,却看不清这反贼的神情。
  她再一次地问:“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她猛然想起,严律是为了救自己,才身受重伤,莫非……他这个极具野心的人儿,是想在自己这里谋取交换什么更大的利益?
  想到这儿,宁瓷笑了。
  她是一个要身份没身份,要背景没背景的人,严律若是想要在她这儿捞油水,那还真是选错了人。
  不是都说,严律极其精明,唯利是图的么?
  看来,他要在自个儿这里栽跟头了。
  宁瓷像是看好戏似的,接了一旁侍婢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一口,却笑了。
  谁知,刚落座没一会儿的严律,这会儿又忽地站了起来。
  他好似学堂里,一个挨了训的学子,看起来有点儿坐立不安。但当他真的站起来后,一股子立地于风雨之中,不可动摇的坚毅感,却莫名而升。
  他对宁瓷再次拱手一礼,道:“微臣姓严,名律,江南金陵人氏,恩公曾取名,并未提小字……”
  宁瓷眉心一紧,他到底想说什么玩意儿?
  “……三年前,微臣因故,不得不入朝为官,由于事情紧急,就选了捐官儿这条便捷之路。三年间,从末流小官儿,升任如今兵部三品右侍郎,如果我稍加努力,未来也许还有更远的路可走。”
  宁瓷的心头一阵反感。
  这反贼,他说这个做什么?
  他的仕途之路,又与我何干?
  ……
  谁知,她的思绪刚转悠到这儿,却听见这反贼话锋一转,轻声相问了一句:“不知公主殿下,这回……你可认得微臣了?”
  宁瓷:“……”
  原来这反贼,不仅野心勃勃,功利心极重,竟然还是个记仇的!
  宁瓷在心头一阵冷笑,明面儿上却对严律温和地点了点头:“自是认得的。先前在午门那儿,我确实对你尚不大了解,但你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的。”
  像是为了回应这番话一般,又一声闷雷轰然炸响。
  宁瓷微微一笑,话中有话地故意道:“原先你送我的桂花枣糕,很是香甜,我吃了不曾起疹子,也不会有胸闷难受,因而很是喜欢。”
  严律:“……”
  “后来你又送了我被熏香细细浸过的香囊,里头放了不少桂花,枣干之类的,一看就知道严大人对我真的很用心。”宁瓷的笑意温柔地就像是一把猝不及防的刀。
  严律:“……”
  见这反贼的脸色从惨白毫无血色,变得开始有了微微地潮红,宁瓷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她转而道:“自你替我挡箭之后,我七七八八地也了解了你不少。旁的不说,只是感慨严大人一身傲骨,却对亡妻,至死不渝,当真是天下无双,最是难得。”
  严律的双眸一亮,本是有些颓然的精气神,忽而再度清明了起来:“你知道我有亡妻?”
  “嗯,我听说了。”宁瓷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个不快的回忆,她半是讽刺,半是提醒地道:“端午那夜,我曾去过一趟忆雪轩,你家小二跟我说了那石雕像,说是你按着你家亡妻的模样找匠人雕刻的。严大人应该不会忘记这事儿,因为你第二天便提了好几只桂花盐水鸭来,跟老祖宗好一顿说。”
  就是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害得我差点儿被太后责罚!
  但严律全然没有注意到宁瓷这会儿的不悦情绪,他满脑子都在回味着她刚才所言的那句“亡妻”。
  他不自主地向前步行了两步:“公主殿下,你可知,我那亡妻就是……”
  一个小太监疾步奔了进来,大声通传,道:“宁瓷公主,太子殿下到!”
  宁瓷原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却听见燕玄来了,她蓦地站起身来,往前行了两步,并看向殿外,着急道:“快让他进来,马上就要落大雨了。”
  话音刚落,宁瓷便看见在宫门那儿,燕玄独自一人向着正殿这里走来。
  她的眸光灼灼,一扫刚才的不快,却在此时,猛然发现就站定在自己身侧的严律,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自己。
  他的双眸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又有一种很想说,却又不能说的隐忍。
  宁瓷觉得,既然入朝为官,又是极具野心之人,那都是明晃晃摆在台面儿上的交易,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于是,她直接道:“严大人这一次为我挡箭的恩情,宁瓷是记着了。今后若是……”
  “公主殿下,微臣今儿前来,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严律说罢,就挽起自己的官袍广袖,他想把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那方专属于宁瓷的清玉色锦帕给她看。
  这方锦帕,在自己中箭之前,寻常都与自己寸步不离,哪怕是深夜入眠,也都是放置枕边。
  它的存在,就好似简雪烟在身边,陪伴他度过了一千多个孤单的日日夜夜。
  可是现如今,他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严律大惊失色。
  左右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刚才他为了见宁瓷,出来心急,未曾注意过手腕上的清玉色锦帕是否还在。
  “严大人,是什么?”宁瓷看着他一副从慌乱不安,到狼狈颓丧的神情,她纳闷地问。
  “宁瓷!”燕玄从殿外奔了进来:“嗯?严律?你怎么在这儿?”
  严律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这会儿窘迫地,就好似他穿着当年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地站在燕玄和宁瓷面前一般。
  他不想在宁瓷面前失态,更不想在太子燕玄面前失态。
  更何况,这会儿的他已然觉得自己眩晕不已,周身滚烫至极。
  于是,他火速地收起了满身心的狼狈,对着燕玄拱手一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哎,你救了宁瓷,对本王来说,你现在就是功臣,这般行礼就不必了。”燕玄忙问:“身子可曾好点儿?昨儿我还去值房瞧过你,那五个血窟窿着实触目惊心。”
  “谢太子殿下,好很多了。昨儿还在昏睡,今儿尚能走这么长的路,来这里。”说罢,他的眸光却落到宁瓷的脸上,温声道:“今儿叨扰公主殿下了,微臣暂且告退。”
  宁瓷眨了眨眼睫,只觉得这反贼,怎么今儿奇奇怪怪的。
  不待宁瓷回答什么,严律转身便踏着略显沉重的步履,缓缓地,一步步地,向着殿外的墨云走去。
  又是一阵惊雷从九天之上炸开,顷刻间,憋闷了许久的一场暴雨,轰然而降。
  严律却是浑然不顾,就这么一步步地,在风雨中,拖着沉重的步履向着宫门走去。
  燕玄对慈宁宫的小太监道:“快去给严律送把伞,他这会儿病着,可不能再淋着了。”
  小太监赶紧领命去了。
  阴沉墨黑的正殿内外,宁瓷一瞬不瞬地望着严律的背影,那绯红色背影在暴雨中拒绝了小太监递来的油纸伞,他只是独自一人渐行渐远地走着,看起来,着实有些凄凉。
  他刚才,好像是想要找什么东西给自己看?
  宁瓷猛然想起了这个。
  见严律的背影消失在疾风骤雨的宫门边儿,宁瓷方才收回了眸光。
  罢了。
  不论这反贼想给自己看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不在意。
  许是严律那身绯红色背影太过扎眼,又或是他后脊上的五个血窟窿太过触目惊心,总之,严律的这身背影,仿若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在了宁瓷的心头。
  ……
  宁瓷不知道的是,严律并没有立即回他那废弃的值房歇着。
  而是直接迎着风雨,迈着沉重的步履,拖着病痛到灼伤的后脊,缓缓地,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甚至是,他拒绝了路过小太监们的纸伞,拒绝了小黄门的帮衬。
  他只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午门那儿。
  他要找他的锦帕。
  他要找那方清玉色锦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