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左手攥着一条三指粗的牛皮鞭,鞭身油亮,在他粗粝的掌心里被轻巧地折成U形。
  指节猛弹鞭梢,空气层发出被撕裂的炸响。姜满脖子一缩,浑身颤抖,身体里的水份夺眶而出。
  他一直待在家,身上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真丝家居服。布料滑溜溜的,贴在皮肤上软得没边儿,领口松松歪在肩头,露出一点支棱出来的锁骨。
  五位数的衣服,被姜满的小身板穿成了大布袋。
  小瞎子茫然站在客厅中央,周遭的一切都是冷的、硬的,只有姜满不一样。看见他,就叫人想起春夜里绽放的第一朵玉兰。
  美得令人心尖发颤,又脆弱得风一吹就碎在暮色里,只是看着,就叫人忍不住心慌。
  从小到大,姜满只被姜项北用戒尺打过一次手心。
  他身体不好性子又皮,该挨的打都让姜丛南代受了,他甚至没见过专门打人用的鞭子长什么样。
  刚才顾卓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姜满害怕,默不作声向前挪几步,离顾卓诚越远越好。
  刚挪到第二步,后背突然麻了,整个人被一股力带倒,脸朝地面倾下去,趴倒在袁亭书脚边。
  过了好几秒,姜满才感觉后背火辣。痛感来得突然,程度强烈到难以承受。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灌进眼眶,蛰得眼睛生疼。痛感逐渐散到四肢百骸,姜满像被施了定身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仔细一瞧,身上那件鹅黄色“布袋”正以极快的频率,小幅度地抖。
  顾卓诚的职业生涯中没遇到如此不耐受的人,犹豫地看向袁亭书:“袁总……”
  “我说,一命抵一命。”袁亭书叠腿坐在沙发上,垂眼瞧着,“听不懂吗。”
  “袁总,他扛不住五鞭。”
  顾卓诚跟刘远山一样,是话少实干的类型,今天却理由颇多。袁亭书烦了,起身夺走对方手里的牛皮鞭。
  “袁总,您——”
  “我要亲手给安诩报仇。”
  顾卓诚按下袁亭书的手,谨慎地说:“袁总,执鞭人不该带着情绪。您正在气头上,怕是……”
  “怕我把他抽死了?”袁亭书用鞋尖踢踢脚下趴着的人,“这样的小玩意一抓一大把,敢骑到我头上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番话姜满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宛如嵌进一块烧红的铁块,烫得他呼吸中都带着铁锈味儿。
  “袁总。”顾卓诚纹丝不动,“抽死他,您会后悔。”
  “我的确会后悔。”袁亭书气急,恨不能剜掉姜满一块肉,一字一顿说,“我后悔让他死得太容易。抽死他一次,解不了我的恨。”
  顾卓诚闭上了嘴。
  生死攸关,姜满顾不上面子,也顾不上后背的疼。手肘撑地借力抱住袁亭书的小腿,讨好般往对方身边凑:“我会给安诩哥守陵,以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你饶了我好不好?”
  袁亭书没说话,右手高高扬起。
  感知到袁亭书的动作,姜满吓得闭上眼,脸颊紧紧贴住袁亭书小腿,手背攥出了青筋。
  如果几个月前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不引狼入室。就让袁亭书在小树林自生自灭,反正就是个长得好看的陌生人,关他什么事?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姜满不甘又恐惧,啜泣声越来越大,“刀不扎在自己身上不会疼,安诩哥因为你研制的药丧命,难道你一点责任没有吗?你怎么不让顾卓诚抽你几鞭子!”
  被莫名叫到名字的顾卓诚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瞥姜满一眼,看那小瞎子的惨样,不禁给他捏一把汗。
  “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下颌线骤然绷紧,袁亭书的咬肌鼓动,“好,我就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姜满还真说了:“你造下多少孽,你不清楚你仇家清楚!安诩哥是去处理韩一啸的,伤他的人就是被你和韩一啸当傻子耍的走私贩。袁家要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谁没事算计你偷袭你?你——”
  ——啪!
  鞭梢撕裂空气,客厅爆出一声炸响。在场的几个人同时被噤声一般,屋里落针可闻。
  地上的“鹅黄布袋”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捕捉不到了。
  牛皮鞭梢蜿蜒盘落在白色的羊绒毯上,那里被压出一道深凹的鞭痕,细密的绒毛被撕裂一般向外翻卷,久久无法复原。
  极尽暴戾的一鞭,狠狠抽在姜满身下的羊毛毯上。
  扔了鞭子,袁亭书重新坐回沙发上,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面孔。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到底是被自己混乱的鼻息出卖了。
  见小瞎子保住了命,顾卓诚脑袋一低:“袁总,我去把抓来的喽啰关进冷库,等您亲自审。”
  “嗯。”袁亭书从鼻腔里溢出一声。
  顾卓诚一行人离开后,偌大别墅只剩姜满和袁亭书。鹅黄布袋平摊在地上薄薄的一片,面料是那样软,姜满本人却吓得连睫毛都僵化了。
  不知趴了多久,姜满猛然张开嘴,第一口空气冲进胸腔时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一咳,后背疼得仿佛又挨了一鞭子。
  他突然活过来了,会呼吸,也会哭了。
  眼泪砸在面前的羊毛毯上,白色绒毛湿水变成灰白色。姜满悄声抽噎了许久,蓦地发出一声小猫崽似的、带着血沫味儿的哭嚎。
  袁亭书左腿叠着右腿,就坐在沙发上看他。
  看他涕泗横流的脸,看他激烈颤抖的身体,看他黏在脸上的发丝……袁亭书突然想冲过去,亲吻那张肮脏的脸。
  拍了拍大腿,袁亭书命令道:“满满,爬过来。”
  姜满刚捡回一条命,眼下对袁亭书言听计从,生怕袁亭书改了主意,还要拿他给安诩陪葬。
  伤在后背,牵一发动全身。从趴着的姿态到起身跪坐,姜满疼出了一身汗,他咬紧牙膝行过去,跪在袁亭书腿边。
  “满满。”袁亭书扳起他的脸,话音中带着诡谲的笑意,“你痛苦濒死的样子实在太漂亮太可爱了。可爱到……我想每天都看上一遍呢。”
  手一松,姜满失去了支撑。
  上身瘫软,他用最后的力气抬手,将自己挂在袁亭书腿上。颈椎好像无力似的,脑袋毫无生气搭在袁亭书膝头,再也不动了。
  袁亭书顺手抚上他的小卷毛,力道轻柔,比他撸姜撞奶的时候爱意更浓。
  “安诩哥、咳,他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没人应他,他执拗重复道:“安诩哥想告诉我什么?”
  “唉。”袁亭书轻轻叹口气,拎过外套,抖开了,念道,“袁胜让我刺杀你爸妈,我心软留他们一命,对不起。”
  安诩以血为墨,在外套上留下短短几个字的绝笔。
  “我害错了人……”姜满脑袋动了动,垂落的手虚虚攥起拳,“到底是谁害了他们?”
  “安诩下不去手,但我不心软。”袁亭书直截了当地承认。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安诩的枪,上好膛塞进姜满手中,将枪口对准自己左胸,“仇人就在你眼前,来,杀了我,给他们报仇。”
  手指被摆在正确的位置,食指扣到扳机上,只需指尖发力,他就能取了袁亭书的命,就能给他爸妈报仇。
  但食指无论如何都摁不下去。
  “啊!”一连用力五六次,姜满崩溃地喊出来。
  他没有结束一个生命的勇气。
  “认清现实了?仇人在你面前,你都伤不到他分毫。”袁亭书从他手中收走枪,专挑恶毒的话扎人耳朵,“姜满,你就是个废物。你这样的人,就该被关在家里供我赏玩。你只能在我身下,张开大腿求着我讨生活。”
  袁亭书毫无怜惜地一推,站起来,拎着安诩的外套离开了。
  晚些时候,肖霁川来了袁家。
  水榭那边平时都亮着灯,院子里也设有多盏地灯,今天一点光亮没有,里里外外黑透了。
  肖霁川摁下开关,打开了全屋的灯。家里应该是没人,温度比以往低了三、四度。
  姜满就趴在客厅地毯上,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肖霁川吓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姜满后背的睡衣裂开一条口,他跟袁亭书很多年,一眼分辨出这是鞭痕,仔细一看,只有一条,没有破皮。
  他稍稍松口气,把姜满抱到沙发上趴着,从冰箱找了冰袋出来,包着毛巾敷在姜满后背上。
  “疼……”姜满醒了,摸了摸四周,认出是客厅的沙发。身上冰冰凉,他不舒服动了动,“袁亭书?”
  “我是肖霁川。”肖霁川给姜满试了体温,没发烧,就问他,“袁亭书呢?他怎么能把你扔地上?”
  “他下午出门了。”姜满揉了揉眼,声音困倦得很,“他没有扔我,是我想上楼去,走到一半没有力气了……”
  应该是体力不支晕过去,然后就在原地睡了——肖霁川登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姜满是闭合性软组织挫伤,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使用活血化瘀类的药物,四十八小时内需要多次冰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