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暄文的身高不够,爷爷搬来小凳,让沈暄文踩在上面贴对联。晚上四人在一起吃饭,父亲握住母亲的手,用一种喜悦的口吻道:“四个月,可以说了,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
  “啊。”爷爷轻轻地惊呼一声,老人眼里闪动着的光芒近乎喜极而泣,但随后他又很快地看向沈暄文。
  沈暄文一时之间没有理解这句话,他吃了一口凉拌黄瓜,牙齿和黄瓜碰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这声音和父亲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再无限被放大,令沈暄文变得有点耳鸣。
  “开心吗?要做哥哥了。”母亲拉住沈暄文的手。
  “这……”沈暄文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觉得是弟弟还是妹妹?”父亲常年劳作的脸黝黑又泛着红。
  “我……”沈暄文觉得有些晕眩。
  他没有想过这件事,当然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在稍微长大一点后,沈暄文觉得自己变得有点木讷。木讷。这个词好像不怎么漂亮。
  未到清明,沈暄文一个人去找奶奶。他在山路上采了一些野花,黄色和白色,带到奶奶的墓前。随后沈暄文看见不远处,又多了几块新的坟墓。
  他在这里遇上某个小学同学,身穿深蓝色棉服的男生举起手,对沈暄文打了个招呼。两个乡下孩子的脸上都露出笑容,走近些与对方交谈,沈暄文才知道他的爷爷去世了。
  “下学期可能我会搬到市里。”男生说。
  “嗯。”沈暄文也说,“我妈怀孕了。”
  “正常啦。”两人坐在山坡上对远处眺望,“我有个弟弟。”
  “弟弟好一点还是妹妹好一点?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沈暄文问。
  男生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说:“我什么也不喜欢,不喜欢弟弟也不喜欢妹妹,但他们要生,就生了。小孩很烦的,会一直哭一直哭。”
  沈暄文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怎么相信地说:“可是上次我好像看见你和一个小孩走在一起,那原来是你的弟弟。你们的关系看起来挺好的。”
  男生说:“哎呀,他现在不哭了,我说的是更小一点的小孩。”
  “好吧。”沈暄文应道。
  下学期到来后,这个男生果真没有再来。沈暄文有点后悔,当时好像没有和他说再见,也没有邀请他留下电话。但仔细想想,他们哪里会有电话,而且他和对方也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
  又过几个月,弟弟出生,父母打来电话告诉爷爷。爷爷汇去一些钱,儿子儿媳和刚出生的小孙子太过遥远,爷爷没有真正地见到他们。
  沈暄文想象一个小孩的模样,想象他一直哭泣的模样,知道那对男女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爸妈,他需要和谁分享,但因为爷爷还没见过他,所以沈暄文觉得,爷爷还是他的。
  照顾婴幼儿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母亲经历了第二遍,很长时间都再也顾不上沈暄文。弟弟没有被送回来,他和沈暄文不同,他被留在了父母身边。
  爷爷经常和他们通电话,再把有关父母和弟弟的消息转告给沈暄文。沈暄文在第三者的转述中渐渐在脑中勾勒出一幅画面——
  爸爸现在打两份工,妈妈暂时没法工作,小姨也去了他们的城市,帮助妈妈照顾弟弟。妈妈恢复得不太好,浑身上下许多浮肿的地方。给弟弟喂母乳太过耗神,睡不好觉。他们换了一间新房。爸爸似乎遇上一个还不错的老板。
  沈暄文问:“我喝的是母乳吗?”
  爷爷在一大堆信息中安静下来,像是努力捞出回忆里的残渣:“你是奶粉。”
  沈暄文总是聆听,他听爷爷说这些事情,听爷爷在夜里咳嗽,听屋檐处滴滴答答的雨声,听远处传来的鸟鸣。
  十岁,生活翻天覆地,爸爸交上好运,总算是赚了一笔钱。他们火速买了新房,在一个四月天里回家,决定要把沈暄文接到他们身边生活。弟弟两三岁,像个雪白的糯米团子,沈暄文很高兴见到他,因为他其实不怎么哭。
  他也和之前的同学一样,终于被接到市里生活了。告别一个狭窄的地方,前往新天地的前夕,沈暄文的兴奋突然褪去,他舍不得爷爷。
  爷爷没有跟他一起离开,尽管爸妈也想接他过去,但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别的地方他待不了。而沈暄文不同,他还小,他还有无数的机会。
  沈暄文转了学校,如同跳进一个令人窒息的池塘,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家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生活新的烦恼,所有一切都是新的,沈暄文说话带着口音,他是旧的。
  为了让沈暄文快速适应,爸妈拎着礼物拜访附近的邻居,邻居打开门,女主人招待沈暄文,没什么表情地对他道:“我儿子跟你一个班,你和他做好朋友吧。”
  “好朋友”有一双格外神气的眼睛,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和天蓝牛仔裤,拉住沈暄文的手,给了他一颗阿尔卑斯糖。
  第8章 C(沈-回忆)
  就把他叫做C君。
  C君小时候长得很可爱,他的长相遗传了母亲。又因为他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C君是典型的男生女相,柔软的黑发,白皙的皮肤,五官清秀,让沈暄文一见面就忍不住生出十足的好感。
  沈暄文来到这里一个月,虽然小姨已经把他从老家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彻底升级换新,但穿着漂亮衣服的沈暄文,还是时不时地有一种自己套了一层皮的微妙感觉。他的肤色比C君深许多,脸上粗糙得起皮,小姨天天勒令沈暄文擦润肤乳。
  生活与老家截然不同,爸妈赚了钱之后,也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另一种人。他们在其后的几年间为家里添置许多东西,也带沈暄文和弟弟去餐厅和游乐园。
  沈暄文虽然像爷爷说的那样会很快适应,但在这个阵痛的过程中,是C君做了沈暄文的第一个模仿对象。
  C君是个城市小孩。
  父亲是商人,母亲是音乐教师,爷爷和奶奶都在体制内退休,外公外婆则在国外跟着另一个大儿子生活。
  C君讲话慢条斯理,笑起来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三岁学习钢琴,五岁学习手风琴,还会定期和舅舅视屏,两人用英语聊天。
  沈暄文实在不知道自己爸妈到底花了多少钱,能把他塞进C君的班级里,好在沈暄文的确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在填鸭式的恶补中,沈暄文的成绩渐渐地赶了上来。
  C君答应要做他的好朋友,沈暄文觉得他十分善良。他像是一个旋转的小太阳,东南西北风都吹不散的烟雨依旧环绕沈暄文,他的光芒却能撕开小小的缝隙。
  沈暄文被淹没在补习班的题海中时,有时候C君会在外面等沈暄文一起回家。
  “我也上过林老师的课。”C君说。
  沈暄文露出苦涩的笑容,道:“他很严格。”
  “对!”C君跳上街边的石台阶,但因为重心不稳,沈暄文连忙把肩膀递上,给他撑手,“我知道他有个儿子是尿毒症患者,需要定时去做透析。林老师缺钱,所以他不会停下来休息,有时候上课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他也不敢停下。去年我不再上这里的补习班,所以也就没有再见到他。”
  “尿毒症。”沈暄文光是听到这种词语都觉得充满病痛,“可以被治好吗?”
  “不行。”C君继续说。
  沈暄文有点难过,道:“那么,林老师一定很难过。”
  C君走到石台阶的尽头,他跳下来,再跳到沈暄文的面前,“你替林老师难过?”
  “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沈暄文在他上扬的眉毛中莫名地退缩回去,“很痛。”
  “但每个人都要死啊。”C君慢吞吞地道,“不要害怕死亡。”
  “我害怕的。”沈暄文跟上他。
  C君又说:“我不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去死。”
  没等沈暄文理解这句话的意思,C君忽然加快脚步试图冲过对街。
  信号灯是被禁止的红色,喧嚣的车流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兽,沈暄文来到这里后有一阵子相当害怕走在路上,因为他总是会在无数个路口迷失方向,总是要时刻注意信号灯是否变换。在他经常走过的山里,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C君不是在开玩笑。橙黄色的日光照耀着他白皙的脸颊,他们都只不过十岁出头,但沈暄文却能在他稚气未脱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奇怪的忧郁。
  C君向前跑,他穿着清爽的牛仔中裤,白色棉袜被拉到脚踝上面的位置。
  沈暄文的心一瞬间提到喉咙口,他也用力地奔跑起来,在呼啸而过的十字路口一把拉住C君的后衣领,把他拽得摔在地面上。
  惊恐的喇叭声远去,日光落在C君的发间,沈暄文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他的心脏依然超负荷地工作,身上的冷汗染湿了衬衣。他叫道:“很危险!”
  C君笑了一会儿,没有理会沈暄文的气急败坏,反而蹲坐在地上,向后仰起脑袋,圆圆的杏眼睁大,道:“差一点。”
  沈暄文说:“你不可以再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