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幸亏自己穿的是汉武帝时期,要是再往前几十年,大汉开国初期,乘车时还要行俯首之礼、保持端正姿态,身体紧绷,神情谨慎、动静有度……
  这哪是做车,分明是在上刑,难怪世上有“舟车劳顿”这个词呢,闻棠心中吐槽,以后自己要是讨厌谁,就直接下个帖子,请他从南海来凉州。
  除此之外,她这一路上还要自己给自己押题,突击背诵那几篇著名文人的著名的文章,方便应对和刘彻的初次会面。
  但逐渐发现这些怎么也背不完。
  大约还有两天的路程就能到达长安,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被染成暖色的天空上稀疏飘着几片白云,深秋时节,草木萧疏,一阵秋风吹过,连夕阳的余晖也不免冷了起来,距离下一传舍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因此一行人今晚要在这荒野郊外露宿一夜。
  闻棠斜倚在靠背上t,正要闭目,马车突然停了,可能是前方道路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发生何事,便有人禀她,前方有行人的马车被野兽撞翻,挡了道路。
  听完他的话,闻棠伸手掀开车窗上的帷帘,将窗外场景瞧了个清楚。
  前面不算平坦的路上,一辆马翻倒在”路边,车体有的地方碎裂破败,车里的书简杂物被甩出来,散落地到处都是,拉车的白马被撞得倒地不起,身上血迹早已干涸,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只体型巨大,浑身长满棕黄色毛发的野兽结局也没好到哪里去,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死了。
  旁边还有一主一仆两人,仆人布衣绿帻、身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应该是刚刚和那野兽厮斗时受的伤。
  主人二十来岁,缨冠罗衣、面容清正,颇有文人气质,就是那种一看就很有文化的气质。
  二人此时正急匆匆地将散落到地上的书简捡拾到那个破败的车厢中,容色既焦急又心疼,动作又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这些书简弄破损了。
  汉朝书籍珍贵,没有印刷术大批量生产,只能手工抄写,所以大都是在世家大族内部流通,从这个藏书数量来看,这人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即将抵达长安,闻棠有心帮忙,结个善缘,也算多条人脉,于是告知那些郎卫,派出几人去帮这主仆将掉落在地上的书简拾捡整理好,若他们没带伤药,也可适当赠予一点。
  但她却只帮三分,若那人依旧需要帮助,有求于人,自然会亲自来讲,二人也能因此相交,若他就此止住,再无别的动作,那……三分善缘也算善缘吧。
  果然,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那人整理好书简,便来同闻棠道谢攀谈。
  他先向闻棠行礼道谢,语气极其真诚,感谢她出手相助,并提供草药给自家小仆治伤,随后介绍自己名为司马迁,父亲是朝中太史,自己出门游学,返回长安途径此处,正值深秋,山中草木枯败,野兽下山觅食,恰好和他的马车相撞,经过一番厮斗,最终落得个马死人伤的结果。
  太史一职,说高不高,说低也不算低了,和其它官职不同,太史不参与民生治理,手头没有实权,每日所做无非就是观察天像来推理出一些缥缈语言。可另一方面却又能接触许多朝廷朝廷机密,各种报告、书信都要先交给太史一份,然后再给各级官员。
  等等……!
  不对!闻棠突然意识到,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司马迁?
  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司马迁吗?
  时间正确,地点正确,父亲官职正确,闻棠只用数秒时间便确定面前这人就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
  闻棠假装淡定,回道:“无妨,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司马迁惭愧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闻棠明知故问道:“何事?”
  这次意外他的马车被野兽袭击坏掉了,马也已经死亡,此处距离长安还有百理路程,若单只有他们主仆二人也就罢了,大不了劳累一些昼夜赶路,只是自己车中那些书简都是这次游学从各处寻来的孤本残卷,价值珍贵,单靠他们两个人无法携带,所以想请闻棠帮忙将这些书简一起送到长安……顺便带上他们。
  若只求送书,她还未必答应呢,这中途磕了碰了或者丢了谁来负责,当然要连人一起带上啊。
  但也没立刻同意,毕竟这是刘彻派过来的队伍,虽明知答案,但为表尊重,她还是先询问一遍使者,也是巧了,使者和司马谈恰好是一间办公室上班的好同事,当然不会拒绝。
  闻棠点头答应,司马迁闻言面有喜色,又是一阵感谢,言说自己归家后必定携带重礼上门感谢。
  他只从这些随从中得知闻棠县君,并不知她这也是第一次来长安,在这里连套房产都没有。
  就这样,司马迁加入闻棠一行人的队伍,夕阳消散,夜色降临,队伍寻了个地势平坦,环境适宜的地方,车辚马蹄声停止,开始扎营休息。
  扎营休息要比闻棠想象的舒适、奢侈许多。
  她以为的扎营:露宿野外,每个人拿一根上面串着食物的树枝,在篝火堆上烤火,颇有原始社会风格。
  实际上的扎营却是队伍中有数辆车用来装有生活用品等杂物,各种炊具,灶釜、匕箸等全部齐全。除此之外,主食方面,有上等的梁、稻、粟等,芜荑醢酱盐豉调料,各色鲜肉、腌肉,明明是秋日,居然还有菘葱葵薤等菜。
  至于飧食,也不是闻棠所想的在篝火堆上烤火吃饭,而是在搭好的帐篷内,由专门的庖人烹饪好,摆在专门的漆木餐盘、再将餐饭呈上,闻棠本以为这已经足够奢侈了,没想到使者居然还满脸歉意对她说:“路上条件简陋,委屈县君了,还望县君恕罪。”
  闻棠:……
  不委屈,不委屈。
  自己一个小小县君出行已是如此繁复,那刘彻出行时得张扬到什么样?
  想不到,根本想不到。
  作为主人,闻棠邀请司马迁一同用飧食,期间寒暄交谈,司马迁数年来四方游历,南至江淮,北至汶水,眼界见识不俗,言谈举止间也不扭捏,这次是从齐鲁之地孔子故居归来长安,他告诉闻棠,自己这次收集的书简中有许多并未流传于世的儒家孤本。
  但闻棠也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她最北方去过右贤王庭,南边游过昆明,甚至某种方面讲她比司马迁更有文化。
  因为闻棠看过《史记》,而司马迁现在还没开始写《史记》。
  司马迁讲完后,闻棠也开口同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譬如北方草原上挛鞮家那点事情,匈奴各种风俗旧习。
  闻棠:“匈奴人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至于汉人更少了解的西南蛮夷之地,闻棠虽未真实去过,可朔方郡网罗天下各地之民,其中也包括不少西南之民,闻棠将他们的讲述转达地头头是道,一语一言,仿佛自己真去过那里。
  “西南夷之地并无统一君主,而是分开开来的数十名君长,其中夜郎国面积最大。那里风气四时皆热,五六月便水如沸汤,石若烁金……”
  大汉和匈奴较量了将近百年,对于这个自己的老仇人自然熟悉,但西南蛮夷之地却还刚开发十几年,对其了解多有不足,因此此时帐内,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看闻棠的眼神也变得钦佩敬慕,觉得她懂得很多。
  虽然司马迁现在还没开始撰写《史记》,但出生在史官世家的他从小耳濡目染,有将有用信息记录整理下来的习惯,所以取得闻棠同意后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在木简上记录书写。
  他手中的铅笔并非普通铅笔,而是一种专门特质的铅粉笔,和闻棠习惯用的炭笔差不多,毕竟谁也不可能用软趴趴的毛笔快速写笔画繁复的小篆。
  说来说去,便又说道司马迁此次游学的齐鲁之地,此处地势平坦,多种桑麻,盛产盐豉,当然最重要的是,作为孔子故乡,这里儒学氛围浓厚,好经学,矜夸功名,百姓舒缓阔达而足智。
  言语谈话间,又提及了其它学派,对于这些,闻棠就不太了解了,只用中学时那句“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时期鲁国人”深深印刻在自己脑海里。
  司马迁一通抒发表达,闻棠听得似懂非懂,他说的每个字都能理解,但组合在一起后就很难懂了,但这也不是闻棠智商的问题,她开始观察帐内众人,起初也是努力想要听懂他的话,但后来逐渐全部放弃,最后一个个双眼迷茫选择低头。
  闻棠:……
  她觉得有必要结束这个话题了,于是开口总结,以此结束今日谈话:“《易》中有言: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六经者亦是如此。法家不别亲疏,不特殊贵贱,一断于法:儒者以六艺为法……”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
  司马迁越听,便越觉得闻棠言之有理,而且她对于六经的看法总觉,和一个人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