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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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日,养心殿。
  昭帝听罢戚暮山的禀报,剑眉凝重,冷笑道:“我这贤弟还真不叫人省心。不过……他有意挑拨昭溟两国关系,你又何尝不是在离间我与福王呢?”
  戚暮山跪伏在地,红衣覆压脊背,单薄得若枯朽红梅,他毕恭毕敬地道了声“陛下”,听候君主发话。
  须臾,昭帝沉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晏川,你最懂得投人所好,知道福王是我的心头大患,所以你与我那侄子暗地里做的把戏,我都无所谓。但是玩归玩、闹归闹,莫要忘了你今天能在这指责福王是因为谁。”
  戚暮山呼吸一滞,声音轻颤:“臣谨记君恩。”
  随后昭帝纡尊降贵地走下銮榻,俯身拈起戚暮山的下巴,注视着他晦涩的黑眸和紧抿的薄唇,恍若那时御史官上疏弹劾他与瑞王结党营私时的神情,又惊又恼,又无奈。
  昭帝忽地稍稍眯起眼,极尽温和的语气道:“起来吧,地上凉。”
  “……谢陛下。”
  戚暮山没有动,昭帝也没松手。
  两人仍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只听昭帝接着问道:“福王只是让南溟人误会我们的使臣,进而引两国交恶,这么简单么?”
  “是……”
  “先前程少卿呈报的调查公文里,提及江南织造坊出销到南溟织物楼的货品,不过是些丝绸布帛,加上关税也不值几个钱,林州陈氏又是如何靠几块布从南溟赚到那些真金白银?”
  昭帝加紧指尖力道,沉声道:“你说,他交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声极轻极快的笑,从手中传来。戚暮山前额碎发微乱,苍白的唇边带着凉薄笑意:“请陛下恕臣未能查明,臣只知是个叫‘墨石’的东西。”
  昭帝凝视着戚暮山,像是在忖度他话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忽然,身后响起李志德的声音:“陛下,礼部将今夜宫宴的官员名册送来了。”
  昭帝眉头皱了皱,终是松开对戚暮山的钳制,对李志德道:“名册放着就好,用不着特地进来禀报。”
  “毕竟是一年一次的宫宴呀。”李志德笑说,仿佛才看见戚暮山跪着似的,面露讶色,“哎,戚侯爷这是又惹陛下不快了?”
  昭帝冷哼:“他可不敢。”
  李志德忙安抚道:“陛下,既然相安无事,侯爷身体弱,跪久了怕是身体熬不住。”
  昭帝闻言有些动容,深深看了眼戚暮山,终是拂袖道:“罢了,若是无甚他事,退下吧。”
  “是。”
  戚暮山做尽礼数,这才起身离去。
  甫一转身,眸光便掩入阴影中。
  待人离开片刻,昭帝面上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忽然唤了声“志德”。
  “奴婢在。”
  “方才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
  昭帝陷入沉思:“……他说的倒与使团护卫不差。”
  李志德:“奴婢前天试探穆少主时,少主也是这般说,许是陛下多心了。”
  昭帝:“可我总觉得,他瞒了我什么。”
  第101章
  “该说不说, 如果福王不整那些有的没的,就他谏议推行的国策,兴许能给后代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程子尧唏嘘道。
  萧衡听了却反驳道:“那哪能行, 当初光是为一个改稻为桑就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重末抑本, 天下易乱啊。”
  屋内唯二的南溟人:“……”
  眼见这两人要就着农商本末之事争辩起来, 戚暮山赶紧抄起程子尧刚剥好的橘子一人堵一嘴:“行了,要吵去文国府吵, 他老人家很乐意跟人辩论。”
  程子尧立马噤了声, 倒是萧衡一听更来劲了,囫囵咽下整颗橘子后便说:“真的?国公爷这是打算出山了?早知道上次廷议带我一个。”
  程子尧:“别了,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被骂得劈头盖脸的。”
  萧衡笑着拍了拍程子尧的后背:“那我可更遗憾了。”
  戚暮山看他俩闹,方要笑,蓦然觉得身后有道视线盯得他脊背发凉,回头发现是穆暄玑药草也不捣了, 交叠双臂看着他。
  完了,把这位给冷落了,戚暮山想道, 笑容差点不稳。
  两道视线刚撞上,他的身体就先行一步走到了穆暄玑跟前。穆暄玑重新拿起石臼磨着药粉, 戚暮山便从桌上拣出几株药草丢进去, 问:“阿芸这是在煮什么?”
  阿妮苏下意识答道:“调理脾胃的, 我哥说你……”
  她话说一半,才察觉到戚暮山好像不是在问它,但戚暮山却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说我什么?”
  “说你……肠胃似乎不大好。”阿妮苏迅速给穆暄玑递了个眼神。
  穆暄玑微微颔首, 接着道:“嗯,我看你比在瓦隆时吃得少了些,上回宫宴没吃几口, 前几日在馔玉楼时,也只吃了一点螃蟹就觉得心口疼。”
  “……大概是玄霜蛊的并发症吧。”戚暮山摸着自己腰腹,随即一只手也攀了上来。
  有裘衣遮挡,穆暄玑毫不避讳地把人搂近:“姨母的药浴没有用吗?”
  阿妮苏移开目光,说:“姨母教过药用久了,身体会更耐药,疗效就不如之前了。”
  “哦,可是他也没用很久吧?”穆暄玑扬起眉毛,看向近在咫尺的戚暮山。
  戚暮山心虚地别过脸,试图狡辩:“我这段时间都在好好……用。”
  颊侧的轻吻落得太快、太突然,等戚暮山反应过来时,穆暄玑已若无其事地松开他继续捣药,然而嘴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戚暮山霎时心脏狂跳,转头去看另外两人,见萧衡和程子尧在翻阅溟文书籍,似乎没发现这边的动静,随后便暗自掐了穆暄玑的腰一把,无声开口做了四个字的口型:
  “欠、收、拾、了?”
  穆暄玑与戚暮山相视一笑,丝毫没觉得刚刚趁所有人不注意偷亲他的事有什么不妥,然后继续出声说道:”那看来以后还要定期换新药了,不过现在还是先来试试公主的药膳吧。”
  戚暮山:“这次不会再熬过久了吧?”
  阿妮苏挠了挠脸,笑道:“放心,这次我全程盯着呢。”
  ……
  “所以,这就是你钻研一晚上医书琢磨出的药膳?”穆暄玑问。
  阿妮苏道:“呃,按理来说,这几种药材药性相适,熬粥服用后有益身体健康。”
  戚暮山:“但这为什么……”
  阿妮苏:“咳,外形是次要的,王舅说过不能以貌取人,暮山哥你肯定不只是因为看上我哥的脸吧?”
  戚暮山:“……可这还是很像……”
  众人围着一壶棕黄滑腻并散发着阵阵热气的粘稠液体面面相觑,用尽毕生所学思索如何不用那个字眼来形容。
  曾经的探花郎程子尧尝试补救:“我知道了,像用夜明砂煮的粥。”
  萧衡按住他的肩膀,深沉道:“子尧,别说了。”
  穆暄玑也很是为难:“应该是药草混合后染成这种颜色了。”
  阿妮苏挽救失败,干脆妥协道:“要不我还是倒掉吧?”
  戚暮山看着阿妮苏黯淡的眼神,忽然说:“……你说得对,外形是次要的。”
  “诶?”
  戚暮山努力说服自己:“良药苦口,如果它确有作用,无论长成什么样子都无妨,况且玄霜蛊能克百毒,不会吃出问题来的。”
  萧衡被说动:“对啊,现在林州、会宁、宜川那几个地方粮食紧缺,咱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穆暄玑开口:“那请萧大人先试一口吧。”
  “这……”萧衡看着穆家兄妹殷切的目光,又看了眼戚暮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最终视死如归道,“试、试就试。”
  他拿勺的手微颤,伸进药壶舀起半勺。
  程子尧:“萧兄,之前是我看错你了,你真是条汉子。”
  “……那你来?”
  “不了不了,您先请。”
  萧衡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就是塞。
  阿妮苏试探性地问:“萧大人觉得如何?”
  “嗯……”萧衡咋了咋舌,回味一番,这才睁开眼,“……滑而不腻,酸涩微苦,但还不错。”
  屋顶上的江宴池嗅了嗅底下飘出的气味:“公主煮什么呢,这么香?”
  牧仁搓着手捂暖道:“我在这守着,你进去看看?”
  “行啊。”江宴池一骨碌爬起身,忽然耳尖一动,倏地回头扫视过苍茫雪地。
  竹叶簌雪,抖落细微脚步声,江宴池随即低喝:“竹林。”
  下一刻,屋檐下刀光闪烁,花念飞跃池水,映着雪光直逼墙角竹林而去。
  林中人身法极快,当即隐没进层叠竹叶里。
  花念手起刀落斩断一排翠竹,刀尖堪堪擦过那人所佩面具。紧接着迎面袭来三只短刃,她闪身躲过,再抬头,见人已攀上竹枝顶梢就要逃跑。
  花念砍倒那杆竹便翻身上墙,然而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