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而后静静地看着远处。
  倦鸟归巢,云朵褪色,天空从浅蓝变幽蓝,星辰渐亮。
  光线愈来愈暗,他的内心却越来越平静。
  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几个瞬间。
  他心想。
  此刻便是他前半生最难以忘怀的一个瞬间。
  冯清岁睁眼醒来,漫天繁星映入眼帘,顿了会,才想起自己聊到一半睡了过去。
  她撑着屋脊,坐直身子。
  纪长卿悄无声息地收回自己的右手。
  “现在是什么时辰?”
  冯清岁揉了揉眼睛。
  “大概子时。”
  纪长卿淡淡道。
  冯清岁:“……”
  他们岂不是在屋脊坐了两三个时辰?
  难怪她感觉骨头都僵了。
  她瞥了纪长卿一眼,这榆木疙瘩,就这般干坐着,不知道送她回院?
  纪长卿活动了一下自己坐的僵硬的腿脚,若无其事道:“可要送你下去?”
  冯清岁:“都子时了,要不再坐会,看个日出。”
  纪长卿:“……”
  “夜深露重,容易受凉,还是回房歇息为好。”
  “方才二爷怎不担心着凉?”冯清岁挑眉,“我若是不醒,二爷打算坐上一整宿?”
  因沉浸在愉悦之中而遗忘了时间的纪长卿:“……”
  他略显狼狈地转过身去。
  沉默片刻,蓦地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将人送下庭院。
  冯清岁见他都快变呆头鹅了,不再逗他,笑道:“夜色已深,明日还要赶路,二爷早点歇息。”
  “等一下。”纪长卿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嗓音,“你先前说过,你有假死药,那药可瞒得住方院判?”
  冯清岁抬首,定定地看着他。
  “你要用?”
  纪长卿眸色幽深:“可能会用上。”
  梁县是此次平叛的最后一役,也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皇帝若想斩草除根,十有八九会选择在他取得终战胜利之时,让人刺杀他。
  行刺之人,或许早就埋伏在梁县,也可能一直潜伏在第三营将士里。
  杀了他而后栽赃给叛军,让他落个牺牲之名,算得上是给他一个体面了。
  他要避开刺杀不难。
  但回京之后会遭遇什么就不好说了。
  毕竟君要臣死,有的是办法。
  大熙今年灾害频发,绝不止一个河州会发生动乱。
  他们这几战遭遇的叛军人数要远少于河州流失的青壮人数,少的那部分人,去了哪里?
  总归不会就此消失。
  他的生机不在别处,而在这份动乱里。
  冯清岁也知他如今处境危险,没有多问,回院取了药剂过来,告诉他用法:“服药一个时辰后见效,六个时辰后失效,服药前最好排空膀胱肠道……”
  纪长卿呼吸一滞。
  不排空的话,难道会步裴云湛后尘?!
  第219章 同舟渡
  梁县这一役,和先前几役相比,更为凶险。
  纪长卿将文官都留在了桃县,准备带去梁县的一千将士和医官也都是凫水的好手。
  本不想带冯清岁,奈何她执意要去。
  “我跟你来河州,是为了手刃仇人,如今好不容易将人逼到绝境,你要我守在别处等候消息?”
  纪长卿说服不了她,也知硬要将她留下的话,她自己肯定也会另想办法偷偷跟来。
  只好应下。
  造好的独木舟都在新县水边,乘舟前往梁县大概需要六个时辰。
  日出之际,他们便齐集水岸,推舟下水,朝梁县方向划去。
  一路天气晴好。
  虽然日头毒辣了些,但总比狂风暴雨要强。
  冯清岁和纪长卿坐在同一条独木舟上,看着坐在自己身前,摇桨划舟的高大身影,她莫名想起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她和纪长卿能坐到同一条船上,估计少说也修了五百年因果。
  他们缘起于纪长风。
  她在大街上远远见过纪长风一面,知道他的身份,因而在边境遇见他落难,便和五花将他带回乌城救治。
  纪长风当时伤得极重,需要用许多名贵药材,她掏空自己的盘缠和纪长风的荷包,才凑够银子买药。
  为方便日后索要诊金,她留下了纪长风的随身玉佩。
  没想到离开抚州没多久,就听闻他战死沙场。
  原想着,进京后托人将玉佩送还他的家人。
  谁知这一进京,迎来了自己此生最大噩耗……
  为查明姐姐一家的死亡真相,她和五花四处打探消息,试图混进高门大户。
  也就在这时,皇帝新任命了一个丞相。
  这位刚从布政使升任丞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纪长风的双胞胎弟弟,纪长卿。
  纪长卿仅用了七年时间,就从知县做到布政使,晋升速度可谓史无前例。
  这样一个人,就算她捏着纪长风的救命之恩,也没敢轻易接近。
  她只想找个祖上荣光、后辈子孙碌碌无为、府内乱七八糟、方便浑水摸鱼的高门投奔。
  谁知……
  纪长卿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接一把,烧的全是她精挑细选的人家。
  无奈之下,她只好投奔纪府——纪长卿总不能自己抄自己吧?
  本以为纪长卿定是心机深沉、精于算计之人,没想到居然是个至纯至孝的厨子。
  命运真是难以言喻。
  纪长卿斜睨了一眼水中倒影,便知冯清岁一直盯着自己看。
  后背火辣辣的,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出了一个洞。
  他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冯清岁回道:“二爷这后脑勺长得挺好看的。”
  纪长卿:“???”
  “娘在你小时候肯定没少费心。”
  冯清岁继续道。
  “你若是……娘估计要哭晕过去。”
  纪长卿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到时就拜托你了。”
  冯清岁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笑道:“二爷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的,不过等娘秋后算账,我就不管了。”
  纪长卿:“……”
  听起来她还有几分期待?
  就这么爱看他倒霉?
  午间众人停靠在一片被淹至树冠的树林歇息。
  冯清岁取出肉干和水囊,吃起了午饭。
  见纪长卿只喝了两口水润喉,一点干粮也不吃,她探头看了看,挑眉道:“你没带干粮?”
  “没必要。”
  纪长卿回道。
  那假死药指不定今晚就吃上了,他得空下肚子。
  冯清岁眸光闪动:“不吃哪来力气作战?多少吃一点。”
  纪长卿知她不怀好意,板着脸道:“不饿。”
  就是渴死饿死,他也不能让她看到他那般不堪模样。
  冯清岁莞尔一笑。
  “二爷形象包袱真重。”
  不过她也没敢多喝水,毕竟这一路可没有茅厕。
  太阳跟个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水里的鱼都热得翻起了肚皮。
  下午所有人都被晒得蔫蔫的,好在陆地就在眼前,再加把劲,就熬过去了。
  夕阳西斜之际,他们终于抵达梁县城郊。
  岸边不曾设埋伏,众将士平安上岸。
  宣提督松了口气。
  回首见烛影领着纪长卿从京城带来的几十个护卫离开,不由疑惑:“他们这是?”
  “有备无患。”
  纪长卿回了他四个字。
  宣提督便知他另有安排,没有多问,领着一众将士朝县城走去。
  晚饭自然没空停下来吃,只能边走边啃干粮。
  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城外。
  大批流民聚集在城门前,看到他们,纷纷从地上爬起。
  不知谁说了声“他们身上有粮食”,流民们便奔涌过来,个个凶神恶煞,仿佛要择人而噬。
  这些人几乎全是青壮,不见一个老人和幼童。
  脸颊也都极其饱满,绝非忍饥挨饿之人。
  纪长卿扫了他们一眼,便下令:“动手。”
  众将士驻步,将方才上岸时提过来的水放到地面,而后取下背上的长竹筒,放入水中,拉动竹筒末端的活塞,吸满一筒水,喷向奔涌过来的流民。
  冯清岁曾见过师父教农人制作这种喷筒,给橘树喷大蒜水防虫。
  此次来梁县,因考虑到梁县流民可能遭叛军策反,阻碍他们平叛,便给纪长卿说了这个主意。
  空中全是加了药的水雾,流民们一时不防吸了进去,瞬间倒地。
  众将士将昏迷的流民捆到一起,提起水桶,继续前进。
  宣提督又一次被冯清岁的巧思震撼。
  娶媳的心再次蠢蠢欲动。
  “这么聪明的脑瓜子,得生出多聪明的娃儿。”他忍不住想,“宣家若能娶这么个儿媳妇,祖坟怕是要冒七彩祥云。”